往常在宫里时,媜珠的一日三餐无不被人打点的尽善尽美,席间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金碗银勺、象牙为箸皆不在话下,即便这样,她胃口不好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一番才肯吃点东西呢。
眼下逃亡在外,她能吃到的只有一块硬邦邦的几乎嚼不动的干粮饼,似乎是粗粮和麦麸所制,勉强嚼下来的一小块,入口也粗糙生硬,味道干涩,咽下去都剐蹭得她纤细的喉管隐隐作痛。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吃上这些东西。
从前她听周奉疆提过这种干粮饼,她知道行军在外,有时沿途埋伏设陷敌军时,将士们不敢生火做炊,皆是躲在山林或峡谷两旁啃着这种干饼。
有的时候一些干饼实在太硬了,啃都啃不动,他们只敢掏出火折子、隔着火沾水小心地烤软一点就勉强入口。
后来媜珠曾和冀州城里的厨娘们钻研出一种更为适口、柔软的干饼,用北地冀州所产的稻麦所制,中间还可夹以肉干,保存的时间也更长。
因其做的更加精致了些,所需花费当然也会提升,虽然不能让三军上下士卒都吃上,但分给那些长于埋伏阻击的精锐骑兵步兵和潜伏在前方探查敌情的斥候们还是可以的。
周奉疆那时候在外面打仗,偶尔中途抽空回冀州一次,媜珠都会在他走之前为他准备许多这样的干粮肉饼,夹在里面的每一块肉干肉酱都是她亲手所制。
有许多个夜晚,他在离家临走前仍想着从她身上索取更多,媜珠勉力在床帷间满足过他,趁着他熟睡下来,她还会披衣起身,到家中小厨房里检查她为他准备的那些肉饼做的如何了。
做好后,她和婢子们一起将一块块肉饼精细地用油纸单独包好,好让他行军在外时可以随身带在身上,哪怕沿途遇到风吹雨打这肉饼也不会被淋坏,让他不论何时都能好好吃一顿饭。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爱与恨实在不能一一分得太清。
在这桩虚假的、充斥着欺骗和强夺的婚姻里,她对他并不是没有过付出,她也曾好好做过他的“妻子”。
见媜珠吃得极慢,仿佛还有些噎着了似的,施家姐妹又给媜珠递来一只水囊,让她就着水咽下几口。
媜珠一时不察,没发现这水囊里的水也是冷透了的,一口水下了肚,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冷得发抖起来。
显而易见,她吃不惯这些东西。
施家姐妹又赶忙请罪,说是她们思虑不周,没有准备好娘娘喜欢的糕点吃食,外头的条件艰苦,叫娘娘受委屈了。
媜珠不好意思这样麻烦她们,她又急急摆手称不是,说她并没什么不习惯的,只要能逃出来、只要能去往姐姐和建德皇帝身边,她没什么是吃不得喝不得的。
听得这话,施家姐妹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她们也很为难啊,
——皇后说的这些话,该原封不动地告诉给皇帝么?
告诉了吧,皇帝生气,这柔弱的皇后又少不了被惩罚一顿;若不告诉,这又是她们的渎职,毕竟皇帝可是让她们把皇后时时刻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实一一回报的。
哪怕只是和这赵皇后才相处了不足一日,可她们二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位赵皇后本性是极柔软善良又好相与的,她生来何等高贵显赫,又被皇帝宠了这么久,结果养在金玉丝帛之中,竟没有沾上半分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脾性。
一国皇后啊,这样的美人,她和她们说话时皆是客客气气、温声软语的,叫她们心都软得不行,甚至有些不忍继续照着陛下的命令带她过苦日子了。
哎,她又是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的宠后日子过着还不行么?非要闹这么一出?和谁都能好好说话,就是和陛下不行。
正好趁此机会,施二娘遂委婉地规劝媜珠道:
“娘娘,婢等皆看得出来,娘娘千金万金之躯,本不该受这番颠簸劳苦的。临行之前,穆王和穆王妃也曾与婢等说过,娘娘若是路上实在吃不得这苦头,或是身子有所不适,只要娘娘愿意,婢等也可带着娘娘返程回到长安,送娘娘回到陛下身边。毕竟陛下宠爱娘娘如珠似宝,若娘娘愿意回头,还可继续去做陛下身边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娘娘,陛下也不会舍得责怪娘娘的。”
媜珠霍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眸,神情激动起来:“送我回去?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怎么能这么跟我说……我不要,我才不要回头!我不要回去,不要把我送回他身边……”
施家姐妹又立刻安抚道:“娘娘!娘娘您别激动,婢等只是这么一说而已!穆王和穆王妃如此叮嘱,也是实在害怕娘娘经不得路途劳苦折磨,都是为了娘娘好!”
媜珠忍不住泣泪:“求求你们……不要吓我,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回头,我要去见我二姐姐和河间王殿下,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施家姐妹只能悉数答应下来:“是,是,娘娘您别哭,婢等皆知了,再不敢和娘娘提这话,一定把娘娘好好送到岭南的二娘子身边。”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施家姐妹带着媜珠再度启程。
媜珠几乎没吃几口——因为她根本嚼不动那块干饼。上了马车后,她仍然可怜兮兮地捧着那块干饼,麻木地不停咀嚼着,想要填饱自己早已空瘪的肚腹。
是夜,三人昼夜兼程继续赶路,媜珠艰难蜷缩着身子再度睡下,而确认媜珠睡下后,施家姐妹放飞了一只信鸽。
不过几个时辰后,这只信鸽静静停在了陈阳陵围场内皇帝的营帐前。
倪常善满心忐忑地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躬身送到皇帝的御案前。
自皇后走后,皇帝至今滴水未进,连睡都没再睡一觉。
彼时,周奉疆身披一件墨色龙纹襌衣,正背对着倪常善负手而立,在夜色中望向一片漆黑的南方。他眸中布满血色,眼底沉着一片可怖的暴虐的怒意。
倪常善提着胆子小心提醒皇帝:“陛下,施氏姐妹的信回来了。”
皇帝沉默片刻后转过了身来,他慢慢踱步走回书案前,没急着先拆那信,指尖轻扣桌面,反而问倪常善道:
“你猜,她在外面过得如何?她可有后悔?可有想回到朕身边来?”
倪常善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自己先一头撞死再说。
这样的问题他怎么能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他只能先捡好的说:“不论早晚,娘娘总归会后悔的,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来。”
周奉疆轻笑:“朕准你来做个见证,只要她此刻有丁点悔意,朕还能留她弟弟周奉弘一条活命。朕还可给她周家的血脉一点活路。”
倪常善垂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把那信纸先推到倪常善面前:“你看看,有这样的好姐姐在,穆王是该死还是该活?”
帝后这样闹起来,第一个想死的却是侍奉在君侧的倪常善。
他已然彻底麻木地接过那信纸,拆开,木讷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读过施氏姐妹描述的皇后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看完后,倪常善沉默得几乎失语了。
照陛下所说的话,有皇后这个姐姐如此作下去,穆王不是该死还是该活的问题了。
——他是该凌迟处死还是枭首示众?是剥皮实草还是五马分尸?
第53章
媜珠觉得委屈,周奉疆心中又何曾痛快过。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认为自己对她让步颇多,他给了她无数次回头和他认错的机会。
除了对她之外,他何曾这般宽容地对待过旁人?
如果是别人敢这样挑战他的底线,阖族上下早不知被灭了多少回了!
起先知道她和她姐姐暗有往来,他虽愤怒,但也忍耐了下来,他让佩芝用尽旁敲侧击的手段提醒她——她那些鼓动她出逃的所谓血亲手足实则都对她暗怀鬼胎,他早已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他希望她能知错就改,早日回头。
只要她愿意在这时候停手,他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爱她如初。
可她没有。
后来他又退步了,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真的就这么想走,他也亲自向她暗示了他知道那珍珠手钏的事情,他希望哪怕她是出于害怕或恐惧的心理,只要她能就此停手,他便不再和她计较。
但媜珠仍是装作听不懂他的提醒暗示,不理不睬,桀骜依旧。
他都快被她给气死了也拿她无可奈何。
直到在她走的那一晚,他用了几近哀求的语气挽留了她,恳请她能留下来不要走,她还是不为所动。
不仅不为所动,她还骗了他,骗他说她不会走。
现在她走了,去找她的旧日情郎去了,他却还在这样卑微地期盼等待着她可能会表现出来的后悔。
他一次次对她充满希望,而她则一次次让他失望直至绝望。
当看到倪常善看完信后的那一副无言以对的为难表情时,周奉疆就知道施氏姐妹捎回来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让他高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