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见识过太多了。
而媜珠这几个月来长病短痛不断,赵太后又习惯了疑神疑鬼、凡事先往坏处去想,所以她这会儿会想到这一茬上去,实则也并不奇怪。
而且,她又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大事,皇帝为什么会在深夜悄悄瞒着众人先回宫见她呢?这不就是为了让她心里先有个大概的底吗?
于是,赵太后朦胧的睡意一下清醒了大半,或许她是真的糊涂了,皇帝还没开口说什么,她先被吓的哭起了丧来:
“我好好的女儿交到你手里,你当年说好要千般万般地爱她护她的,这才不过几年,你就把我女儿给……让我这把年纪白发人送……”
周奉疆这一路冒雨纵马回宫,本来心情就烦躁暴怒,被赵太后这么无由来地先哭诉了一通,他躁意更盛,剑眉拧起,满眼的不耐烦。
“母亲,媜珠她无事,您先别给她哭丧了,反倒把妹妹的福气寿数都哭减了。”
不知道赵太后自己有没有注意到,皇帝今夜难得地唤了她“母亲”而不是“太后”。
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母子还在冀州时一样。
那时他和赵太后是最坚固的盟友,是彼此的依仗,是利益相同的共同体。
他想做的任何事,赵太后都会动用手中力量替他安排谋划,给他助力;而赵太后遇到的大小麻烦,周奉疆也会动手去替她摆平处理。
所以他一直都认为,媜珠也该是这样想的。媜珠也该完全和他一条心。
听到皇帝说媜珠没事,赵太后先愣了愣,一旁的福蓉也跟上去劝道:“太后宽心吧,陛下不是为了娘娘的事来的,娘娘她无事,您别牵挂悬心了。”
“倒也并非如此,儿子这趟来见母亲,所为之事,确实还与媜珠有关。”
周奉疆解下身后氅衣披风的系扣,将那滴着雨水的披风扔到身后宦官的手里,他接过巾帕随意擦了下额前的雨水痕迹,一面说话一面朝内殿走去,是有长话要和赵太后细谈的意思。
“母亲大约还不知道,儿子几日前早已接到军报,张道恭残部已被岭南魏军肃清,其人也被生擒,儿子命邓元益将他押回长安,不日,母亲也能见到您这旧日的女婿了。”
赵太后把他这话弄得摸不清头脑,腾一下又从内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皇帝问道: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你一桩桩与我细细说,这邓元益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和他相关?岭南交州的主帅不是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吗?邓元益又是何时去了岭南?还有,你在编排我什么话?这张道恭怎么又是我旧日的女婿了?我可不认!皇帝你与我心知肚明,我的兖国公主去了那么多年,张道恭还算什么我的女婿!”
周奉疆没理会赵太后的满腹疑问,抬眸看着她:
“自古婚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妹妹没了父亲,只剩下您这个母亲,妹妹的婚姻大事,当然都听母亲一人安排。正好如今张道恭也要回长安了,儿子还想再问母亲一件事,母亲觉得,您是否要将您的女儿嫁给他这位亡国之君呢?”
“——母亲您别着急,我知道,您女儿现在做了赵皇后,可这不打紧。只要您的女儿愿意,只要您愿意,我仍旧可全您和妹妹的心愿,把妹妹嫁过去。”
赵太后立时被他这没头没脑来的含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汗毛直竖,捂着胸口哎呀哎呦了两声后,回过劲来的她指着皇帝尖声厉呵起来:
“胡言乱语!一派胡言!我辛辛苦苦养育你长大,扶持你坐上周家家主之位,今时今日你贵为君王,娶我的女儿做皇后、日后立我的孙儿做储君,是你应给我这母亲的回报。皇帝,你疯魔了,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好端端又要把我的媜珠嫁给张道恭那个、那个没用的亡国奴?你这是在糟践我们媜珠!”
周奉疆哂笑:“张道恭没用?昔年有一回我有事不在家中,妹妹闹着要偷偷嫁给他,母亲不还是帮着妹妹开了家门送她出嫁过一次么?”
赵太后脸色难堪:“那时是你妹妹不懂事,寻死觅活地闹得厉害,还有,——我哪知道张道恭当真没几年就亡了国了?我若知晓后事,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偏帮着你妹妹胡闹。”
她冷冷哼了几下,又问周奉疆:“皇帝漏夜来承圣殿,就是想起了往事,要翻旧账和我这做母亲的算账的吗?”
周奉疆的神情严肃起来,声音低哑:“母亲您还不知道吧,您的好女儿,我的好妹妹,偷偷勾结张道恭与周婈珠,欲行谋逆事毒害我,而后偷逃出宫,去找她的旧日情郎了。”
“您的亲女儿早已恢复旧日记忆,只是在你我面前装聋作哑,瞒天过海地骗着我们,只为让我们放松警惕,让她能有脱身之时。”
“您女儿看不上我给的皇后之位,看不上我这个丈夫。她要去嫁张道恭了。”
……
当听到周奉疆将这件事原原本本、抽丝剥茧一般地细细讲给她听后,赵太后的脸色难看的比当日初初发现此事的周奉疆还要更甚些。
她又惊愕又恼怒,只觉得自己乍然遭受如此刺激,心脏都有些不好受了,脑袋昏昏涨涨地快要晕厥。
赵太后有满心的怒火,气得指着谁都想大骂一顿。
她先骂她那不成器的女儿:
“这讨债鬼托生的孽种,一辈子让亲娘操心的货色,我怎么生出这样、这样的逆女来……她这是要气死我这个亲娘啊!我真是好苦的命啊!
古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给她寻了个有用的好兄长,护着她叫她坐上这皇后之位,结果她这不中用的孽障,为了去寻一个亡国奴,不仅不要做这皇后了,连自己的头发也敢嚷嚷去卖!”
又骂自己的庶女周婈珠:“多些年没听说那死丫头的动静了,我以为早和张道恭死在外头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当年在冀州侯府里,我就看她和她那贱妾生母不顺眼,那母女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未曾想她心思居然如此狠毒,她自己命不好嫁了张道恭那亡国奴做妾也就罢了,眼睁睁嫉妒我们媜珠的皇后尊荣,竟敢蓄意挑拨我们媜珠犯下傻事来,这贱婢!”
最后还要骂前准女婿张道恭:“那油头粉面的无能东西!其实这话我只是过去不敢说罢了,他们张家还没亡国的时候,我就冷眼瞧出他软弱无能又无用了!只是当时周鼎那老匹夫看中他做女婿,媜珠那缺心眼的孽障也吵着要嫁,所以我不敢说什么。这没用的亡国废物,自己当了阶下囚,偏偏不怀好心又敢回头找我们媜珠……做男人的,自己没本事,尽从女人身上钻研起来,不说夏桀商纣之流,就是那陈叔宝也比他强些!”
骂完后,她咬咬牙,眼神哀求地着看向周奉疆:
“伯骧我的儿,我的好儿子,你妹妹不懂事不听话,你万不能和她一般计较,你总归是看着她长大的哥哥,你要多宽忍她些。
我的儿,我的好儿子,你听娘的话,你去把你妹妹追回来,把她带回宫来,娘亲自去教训这孽障。正好,正好她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吗?你把她带回来,娘当面去训训她这不听话的混账东西!你们是结发成婚的原配夫妻啊,她不懂事,你不能和她真心计较起来啊!”
赵太后的一切反应皆在周奉疆意料之中。
他勾唇轻笑了下,面上的怒意却半分不少,冷声提醒赵太后道:
“母亲,妹妹这回犯的可不是一般的大错。她可是想弑君啊。既是对自己的丈夫不贞,也是对自己的君王不忠,母亲就只想言语上教训她几番就算了?您翻翻史书里,那些想要弑君的后妃们,连同她们阖族上下都是什么下场?”
赵太后以为周奉疆是要动真格的了,她捂着心口倒吸了几口气,满眼的惊恐:
“那她是你妹妹啊!你还要怎样?你要怎样?我的儿,我把我的命给你拿去成不成?你要杀就杀了我泄愤,你不能伤你妹妹,你不能废她的后位,她只是一时不懂事、她……”
周奉疆起了身欲向外走去:
“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了,母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儿子以天下养还来不及。儿子也不会废她的后位,只是——等我把她抓回宫后,不论我如何教训她,母亲……”
“——我这做母亲的绝不多说半个不字。”
赵太后连忙应下,“娘都听你的。从小你做兄长时她就最听你的话了,现在她犯错也该你来教训。只要你留着她的皇后之位,等她回了宫,不管你怎么惩戒她,母亲绝不会有半分异议!”
自卖发之事发生后,施氏姐妹实在对这位赵皇后也怕得不行,连带着皇帝也令她们严加看管皇后,所以之后的数日里,不论如何车马劳累颠簸,姐妹二人中总有一个人要留着自己的眼睛盯在皇后身上的。
她们是真的太害怕赵皇后会趁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倒不是说她们担心皇后有轻生之念,实际上她们担心的是赵皇后这么惦记着卖头发,会不会哪天夜里趁她们都睡着了,她自己闷不吭声地起来一气儿先把自己的头发给剪了,然后跟她们说这下这头发是非卖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