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的有这一日,那么赵皇后的头发落地之后,她们姐妹二人的人头也快落地了。
如是数日后,有天夜里,在收到皇帝命人传来的密信后,施氏姐妹寻到了媜珠面前,神情凝重地问了媜珠一个问题:
“娘娘,河间王……也就是如今的建德皇帝陛下来了,您想现在就见到他吗?”
第55章
在这之后的数年里,哪怕后来媜珠的确心甘情愿地爱上了他,并且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周奉疆仍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不放:
——如果现在让你回到陈阳陵围场的那个夜晚,那一刻你还会选择再逃跑一次吗?
看着他那样充满纠结与不甘的眼神,媜珠却依旧做不到给她丈夫一个善意的谎言。
每一次,她都会很诚实地告诉他说,她还是会走的,她还是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逃出宫来看一眼外面的人间。
纵使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头,可她从来都没后悔经历这一趟充满苦涩艰辛意味的旅途。
虽然后来施氏姐妹看管着她怕她再想出什么诸如卖头发之类的昏招,但她们并不能阻拦她的眼睛所亲眼看到的世界。
自陈阳陵围场出逃后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媜珠和她们一路南下,顺顺利利地走过了好几个州郡县城,颇为深刻地领略了一番如今的世风人情。
而她的眼睛里所能看见的,是州郡晏然,四海安宁,百姓和乐,甚至有许多较为富庶的村镇已有夜不闭户之风。
她看到一路上几乎所有人的脸上,不论是农户百姓还是贩夫走卒之流,他们都透着对未来满满的希望。
这一切皆是在告诉她,这是个四海升平、蒸蒸日上的太平年岁。
出逃在外的日子里,她几乎鲜少再提到那个男人,她没有去细思过当发现她离开时,他会做出何等的反应,她也不敢去想,面对她的逃离和背叛,他是会怒火中烧命人追捕她回宫,还是在愤怒之后便渐渐将她抛之脑后,继而很快就会有他的新欢爱妾。
可就算她不敢想也不敢提,她却总会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这些人在如何谈论他。
某日傍晚时分,施氏姐妹带着媜珠乘坐马车途经一山林小村中,见村中有一户人家,家中唯有老妇与老叟二人,她们便叩门请求借宿一夜。
施氏姐妹又提着三四只在山中猎得的野鸡野兔赠与两位老人家,充作她们三人一夜的借住费。
那两位老人家自是欣然答允,连声称呼她们是“贵客”,当下开了蓬门请她们三人入内,老叟还主动上前牵了她们的马儿进去,说要去抱些草料来替她们喂马。
老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下厨去与她们新做了几个小菜。
正值春盛时节,一桌的农家菜色,虽比不得宫中御膳之名贵精细的千分之一,但媜珠尝在口中,反而也别有一番滋味。
老妇人熬了一锅尚算浓稠的米粥,用新笋炒了一截腊肉丁,凉拌了一盘野韭菜,又有细嫩的豌豆苗炒了野木耳,一盘村中池塘里刚捞上来的新鲜菱角儿,还另采了自家屋后的野百合给她们煮了一壶百合茶汤。
两位老人家还说要把施氏姐妹打来的野鸡拔毛处理了,夜里熬一锅鸡汤,叫她们这些贵客明天早上走之前吃了,给她们填饱肚子。
施氏姐妹和媜珠皆连声拒绝,说是叫他们留着慢慢吃。
晚饭间两位老人家也和她们三人攀谈起来,那老叟因说,见她们的马车好些地方木板都松动了,待饭后叫老妇人提着灯笼与他照亮,他拿几块新木板给她们的马车修缮修缮。
劳动这样年纪的老人家,媜珠颇为不好意思,但那老妇人却笑称:“贵客别瞧我家老汉是没用的年纪了,好像他就不中用了似的。也就是前几年他多病多灾,总瘫躺在榻上没精神。不过这一二年来,新皇帝坐上了龙椅,天下太平,咱们百姓人家干劲也足,浑身都是力气!他呀,从前是我们村里最精细的木匠呢!”
媜珠低头将一块鲜笋放入口中,轻声接了话茬:“是么?这倒是什么缘故?”
老妇人一听这话,口中直唤哎呦,扬起额前那快要掉尽了的眉毛:
“还能为什么缘故?当然是那张家的皇帝不是个东西,不如周家的皇帝好了!从前那、那什么建德皇帝在时,真真处处坑害咱们老百姓,恨不得把咱们敲骨吸髓最后一口肉都吃干了。这地方上的层层狗官,打着皇帝的名号日日苛捐杂税不止,我们老人家辛辛苦苦种那三亩地,他们一岁恨不得要收我八亩地的税!那张家皇帝的江山都要塌了,他倒好,什么也不管,就知道指着百姓的钱给他那娘修行宫去享福去了,我呸!”
张道恭即位后,其母陈德妃被尊为陈太后。
因张道恭多年就藩于北地,常年不曾尽孝于陈太后膝下,故即位之后,陈太后暗示儿子,希望儿子可以为自己在洛阳城东修建温泉行宫,用以让她颐养天年,张道恭为了弥补母亲,当即同意。
而面对当时国库也极为紧缺的情况下,这笔为陈太后修行宫的钱,当然只能让层层官吏去割地方上那些百姓的血肉了。
张氏王朝之覆灭,自不能荒唐地怪罪于陈太后一妇人身上,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件事确实使得民怨更加沸腾,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张家天下最后的那点根基。
毕竟,皇帝如果以打仗征兵筹集军饷的名义向百姓要钱,百姓们只能敢怒不敢言,还不好多说什么。
可当他们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要钱的目的是给他老娘修行宫享乐时,哪怕是再没读过书、再愚钝的老百姓,心里也该要不好受了。
老妇人说起这一茬,一旁的老叟立刻接了嘴:
“所以那几年嘛,天下动荡,咱们这把年纪的老东西都朝不保夕了,还有什么过日子的劲头?就是手里攒点闲钱,马上也叫那些狗官搜刮走了,老头子我前些年才整日浑身没劲地躺在榻上不想动弹,只想等死。如今真好了,如今皇位换周家的皇帝坐了,这天下倒是变了个样啊。咱别的不多说,哼哼,好歹这县太爷和乡里正可不敢像前朝那样盘剥我们穷苦人了。”
老妇人喜滋滋地又盛了一碗米粥,用筷子搅了搅,与媜珠显摆道:
“不怕贵客笑话,我家大孙儿在县城书院里读书,上月回来与我们说,先生教他们写文章,在文章里头,这叫什么休明盛世、澄清天下。”
瞧见老妇人的高兴模样,此情此景下媜珠也垂眸附和着微笑,但却一言不发。
其实这一路上,这并不是媜珠第一次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张道恭不如周奉疆了。
在百姓们眼里么,周奉疆就算出身卑贱,是娼妇之子,又“忘恩负义”、弑杀兄弟、造反夺位,可那也没杀到他们头上,他就是当年把他养父周鼎也给杀了,和他们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不过是一家子兄弟争家产,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被咬死的纯属自己活该了。
相反,一向“兄友弟恭”毫无道德污点的张道恭则更让他们嫌弃唾骂。
因为张道恭对他的兄弟们太好了。
他的兄弟们、宗室们,到了地方上做藩王后,处处盘剥百姓、欺男霸女,哪怕有人告到洛阳去,张道恭为示仁慈,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各地的藩王们,对这些地方藩王皆轻拿轻放,从无重责。
——仔细说起来,媜珠路上还曾听人说过,要是张道恭学学周奉疆当年那个做派,把他的兄弟们全砍死算了,这倒于百姓是件有福的益事。
施氏姐妹看了看媜珠的神色,心底反想道,这老妇老叟可真不是她们蓄意请来的托儿,这些可实在是完全在她们意料之外的事。
当真没有人故意安排旁人到皇后跟前去说这样的话。
这天夜里,就是在这两位老人家的家中,施氏姐妹寻到媜珠,向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您想去见建德皇帝陛下吗?”
媜珠起先大惊:“河间王殿下?——他不是在岭南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面对媜珠一连串的问题,施氏姐妹便借口解释说,是指派她们保护她的穆王殿下以飞鸽向她们寄信来的,告诉了她们建德皇帝此刻的动向。
因为听说媜珠愿意逃出长安宫城来见自己,建德皇帝大为之动容,几乎涕泪俱下,所以他愿意冒着极大的风险悄悄回到中原,就是想要提前见到媜珠,然后带着她一起再回岭南,让媜珠从此之后陪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谋复国之业。
听到施氏姐妹如此解释,媜珠倒是相信了下来。
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平复心绪,当再次知道这个旧日的情郎离她如此之近时,竟让她还恍惚地有了种不真切的错觉。
自当年被迫一别,已多少年矣?
她知道他有了他的后宫妃妾,有其他的女人,甚至连她自己的二姐姐婈珠,也成了他的淑妃;而她同样被人强占后糊里糊涂地嫁了兄长为妻,多年来失身于兄长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