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媜珠先开口,周奉疆又提醒她道:
“媜媜,想想你的母亲、你的外祖赵氏全族,想想你留在长安的那些周氏亲族。你好好想一想,好好地回答我。是愿意跟我回去做皇后,还是跟他一起当亡国奴?我只问你一遍,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有一次张口回答的机会,听见没有?”
媜珠的恐惧与绝望在这时也攀升至了顶点,她口不择言地胡乱顶撞他:
“周奉疆,你如此毫无底线,你的子孙后代也会遭报应的!”
她尖声和他争吵:“自古鲜有以如此待前朝之君者,你如何待前人,后人也如何待你的子孙!难道你的江山就永远稳固、千万年不倒?难道你的子孙后代不会有做亡国奴的吗?你今日如此羞辱他,数百年后你的江山亡国了,后世之人又该如何凌辱你的子孙!你不积前德,必祸及后世!”
周奉疆面色铁青地踩过张道恭的脊背起了身,一步步走到浑身僵硬的媜珠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望着自己。
“周媜珠……我给过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冷笑,“朕不论后世,只论当下。今朝天下为朕所有,万事皆顺朕意。你忤逆朕,朕便会让你知道后果是什么。该算的账,朕会一件件和你细细算。”
第56章
媜珠即便是先前再迟钝,到这一刻,她也该明白她是从头至尾都在这男人的掌心里,没有飞出去过半分了。
大半个月来车马劳顿,她满心期盼着以为迎来的是自由,所以不论吃了多少苦头她全数生生咽下,没有半分抱怨,结果换来的就是这一场闹剧和玩笑。
一场空。
原来一直以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恢复了记忆,知道她和旁人密谋着要逃跑,知道她要来见张道恭。
他看着她在他掌中小心翼翼地艰难挣扎,看着她用这样粗陋而笨拙的方式试图逃跑,他一声不吭,装作不知情,就是想看她在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跌入谷底,以她的绝望和无助当做自己的取乐之事。
不过……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让媜珠整个人又是猛地一发抖,身上寒意更甚,几乎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如果周奉疆一直都对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了如指掌的话,那现在他已追到她面前来了,——那些帮过她逃跑的人呢?
她的弟弟穆王一家,为她传信的冯夫人,连带着整个颍川公主府……
这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媜珠那般恐惧而僵硬的眼神落入周奉疆眸中,他当下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到这个份上了,她居然还有闲心去思量那些人的死活,他是该真心夸赞一番她的善良体贴,还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有多自不量力、多愚蠢不知好歹?
周奉疆一手捏着媜珠的下巴,另一只手温柔又爱怜似的拍了拍媜珠的脸颊:
“傻姑娘,也真难为你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人,这时候了还有空惦记着旁人会是什么死法。”
这话里就是在明摆着告诉媜珠那些人的下场了。
他从来都不是清瘦的男子,再加之多年的戎马生涯,令他有极健硕颀伟的身量,他站在媜珠面前时,便可轻易将媜珠整个人笼罩在他投射的阴影之下。
他的怀抱就像是专用来囚禁她的牢笼。
媜珠一言不发,惟有美眸中蒙上的那层水雾瞬间凝结成一颗珍珠状的泪,立时便滚落下来,砸在男人的手背上,而后顺着他的手背又落到地上,没发出丁点声响。
如同她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世上从来也是无声的,无人在意的。
见媜珠落泪,周奉疆面上的笑意愈发残忍起来。
他忽然松开了扣住她下巴的那只手,后退了两步,漫不经心地负手在这偌大的驿站正房里慢慢踱步两圈,似是在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
媜珠除了觉得惊恐、屈辱、愤怒之外,当下又因他这般举动而有些不解。
大约转了几圈后,周奉疆才缓缓转过身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媜珠和跪倒在地的张道恭:
“媜媜,知道朕今日为何要让人带你来这里和你的旧情郎相会么?”
媜珠自然是不明所以的,可她感觉到,当周奉疆说到“这里”两个字时,张道恭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安和恐惧,像是很害怕周奉疆之后说出的话似的。
“媜媜,你不是素来觉得朕出身卑贱、忘恩负义、手段残暴、不仁不义、恶稔罪盈么?你不是觉得朕配不得你俪阳公主之孙女的高贵身份么?你是公主孙女,他是当朝皇子,你们都是凤子龙孙,惟有你们才堪相配,你一直把他当成你自己毕生的良配。”
“当年,你口口声声也说要永远陪着他,你说你知道如今天下局势危急,知道他身上担着的重担,你还说,哪怕他以后真的要做亡国奴,你都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誓死会永远追随他……”
周奉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朕今日带你来这里,是要当着你旧情郎的面,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你听完这个故事了,若还当真要和他双宿双飞,一生认准他,那朕也惟有叹服。”
他看向张道恭:“即便你是亡国奴,朕也愿意再称呼你一声建德皇帝陛下。敢问这位皇帝陛下,您可还记得当日洛阳城为蔡州节度使温思程所破后,您带着洛阳城里的宗亲百官们一路逃亡,逃至夔州时,就在从夔州渡江南下的前一天,这间驿站里发生了什么?”
张道恭惨白如纸的脸瞬间充血涨红,满目屈辱难堪,直到此时还是不发一言。
虽然他话是在问张道恭,但一旁的媜珠还是噙着泪满眼警惕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周奉疆没理媜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身后温思程叛军在追赶陛下,建德皇帝惟有趁着那年长江江水暴涨之前快些渡江南下才能保全自己。彼时已是丧家之犬的建德皇帝想渡江,就只能依仗那些一路护送他的亲卫武将们。
是时,武人跋扈,一路上有不少军士骚扰、凌辱随建德皇帝逃亡的后妃、宗室女眷们,甚至还有趁乱猥亵挑逗那些已出嫁的公主的,但建德皇帝俱敢怒不敢言。他生怕惩处训诫这些武人后,亲卫们对他不满,继而这些人的不满和激愤就会危急他天子的安危,所以他只能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他伸脚踹了张道恭一下,“朕说的没错吧?”
周奉疆状似十分感慨:“这乱世里跟错了男人,当真是没有好下场的。——建德皇帝自洛阳出逃时,共计有后妃嫔御、及被临幸过而无名分的宫娥三十四人,到他前不久在岭南龙编县为魏军所生擒时,只还有五人尚存于世。这五人里,有你姐姐周婈珠,也有他在岭南所纳的贵妃薛氏。”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讥讽而凌厉起来,厉声呵斥媜珠道:
“周媜珠,你当你选上的是什么如意郎君呢!当年若不是朕拦着你不让你跟他淫奔,你以为你若真的跟他去了洛阳,今时今日你又是个什么下场?!
他的那些女人们,有在逃亡路上被沿途流氓地痞土匪们掳走奸淫的,有被这些人掳走后以贱价卖入风尘私娼里为妓的,也有因为体弱多病被活活拖垮死在路上的,有不明不白就这么走失了的,甚至还有哪怕一路跟在他身边、也会被随行护卫的亲卫士卒们肆意凌辱宿奸的。
——朕永生不愿把这些难听的话加之于你身上,可你但凡还有几分脑子,你也该清楚你该跟谁走,谁才是真正爱你护你的男人。”
张道恭这时候当然是不会再说话的,媜珠更没有理周奉疆。
周奉疆冷笑:“不只是后妃公主、王妃命妇们跟着这个皇帝没有好下场,就连……就连建德皇帝的生母陈太后,死法好像也不干净呢?是吧?张道恭?”
他话锋一转,将刚才那个一直对媜珠卖着的关子全盘托出:
“在夔州渡江前的几日里,有日深夜,几个酒醉的兵卒寻到张道恭后妃们的住处,想趁乱骚扰他的妃妾们,结果却误打误撞闯进了张道恭生母陈太后房内,夜深昏暗,他们以为陈太后乃二三十岁的年轻妇人,那几个兵卒遂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地宿奸了张道恭年逾四殉的生母陈太后,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才被人发现。”
“陈太后羞愤欲死,哭着寻及张道恭,命自己的儿子将这几人即日凌迟处死。张道恭原本就犹豫不决,一怕丑事外扬,二怕处置武人动摇军心,扰乱他渡江逃命的安排。三则,后来他又发现,那些宿奸他生母的兵卒里,有一人还是夔州刺史的小舅子,建德皇帝寄人篱下啊,受着夔州刺史的庇佑,更不敢得罪刺史,只能忍气吞声装作不知情。他还劝陈太后也忍一忍,许诺陈太后说,等他们离了夔州渡江后,他一定会为陈太后处置这些人。”
“后,在张道恭渡江之日前夕,陈太后便在这间驿站的正房里上吊寻了死。前楚终其一朝的最后一位帝母、最后一位皇太后,竟然是这么屈辱的死去的。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