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恭在渡江之前得知了生母陈太后死讯,彼时他已登船,为了自己的安危起见,张道恭拒不愿下船再回夔州见生母最后一面。那他后来是如何处置生母尸首的呢?他让自己的心腹用一块黑布裹了陈太后的尸身,在渡江时趁乱将陈太后尸体抛入江中,谎称陈太后是不慎坠江而死的。”
“直至今时今日,那些奸污过他生母的士卒,仍旧无一人得到建德皇帝的处置,依然逍遥在世。”
“不过,朕素以法理治天下,前朝余事,仍归朕管。朕会替陈太后沉冤昭雪,将此事原原本本记述于前楚史书之上,为陈太后处置罪犯。”
听到周奉疆将这一切全说出来后,张道恭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看到张道恭那毫无辩驳之欲的反应后,媜珠心底已然意识到周奉疆说的大概率是真的了。
此刻,这间正房顿时让媜珠觉得冒着森森凄怨悲愤的寒气来,令她颤抖不止。
她猛然抬眼瞥见房顶的横梁,瞬间便联想到,当年的陈太后就是用一根白绫挂了上去,身子垂在这里死去的。
陈太后的一缕冤魂,说不定还缠在这里久久不曾散去。
比起凄厉的恐怖,更加直观涌上媜珠心头的,是无与伦比的恶心感。
她说不出是什么最让她觉得恶心,可周奉疆所讲的这个故事里的一切都是恶心的。
除了陈太后之外,没有一个好人,所有人都有罪,他们所有人都恶心,做的所有事都恶心。
最让感到错愕与难以置信的,是张道恭的所作所为,他对他生母的冷漠和自私,他对此事的反应,完全打破了媜珠在心底一贯以来对他的幻想。
她以为他是温文尔雅、卓尔不群,满心牵挂天下苍生、颇有抱负的雄伟男子,结果他的面具之下,也会藏着这样一张嘴脸。
她知道但凡是人,都会有恶的那一面,可张道恭的恶让她从此再也无法直视这个男人,直视他们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他真的还不如周奉疆呢。
不知怎的,媜珠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她这一路听到不少百姓私下窃议得出的这个结论。
周奉疆的恶好歹恶在明面上,他做恶事,从来不为自己辩驳。他从来都坦然承认对他养父周氏一族的虐杀,承认他是为了一己私欲杀了养父的儿子、兄弟、侄儿们。
而张道恭的恶却掩藏在他那副光风霁月、温良恭俭的所谓圣人明君的皮囊之下。
她从未想过,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怀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有一天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她霍然意识到,认真说起来,同样是男人,张道恭的恶从不比周奉疆少过半分。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道恭在所谓孝顺陈太后的时候,他不顾国家生计,满足陈太后的一切索求,靠着盘剥百姓赋税、在江山危急时刻去为陈太后修建行宫。
而后,百姓被敲骨吸髓,陈太后被万民所指,只有他落得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孝”的名声。
当真的需要他去保护他的母亲时,他却怯懦退让,令陈太后活活受辱而死,死后尸体还要被自己的儿子投于江水之中,不得入土为安。
他甚至还不如周奉疆对他的生母郑氏呢。
真可笑啊。
命数、气运,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当这个将要改朝换代的故事刚开始时,陈太后是受宠的陈德妃,张道恭是天潢贵胄的堂堂皇子。
周奉疆的生母郑娘子则是卖身受辱的娼妓,周奉疆是被人欺辱的娼妓之子,卑贱低微。
几十年后,这两对母子的命运辄然相反,张道恭的生母受辱而死,张道恭成了阶下囚亡国奴。
相反,周奉疆当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他的生母郑娘子得到了儿子的十箱黄金,后半生在扬州城里过上了体面优渥、衣食无忧的安宁生活。
媜珠强撑了片刻,最后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这一下便吐得她昏天黑地,房内只剩下了她断断续续呕吐的动静,她吐了许久,偏这一整日她滴水未进,什么也没吃,腹中空空,吐到最后几乎把发苦的胆汁都呕出来了。
可她还是在继续吐,她想把她从前与张道恭在一起的那些欢愉时光,那些她记忆中献给他的笑靥与情意,如数吐还给他。
虚弱的体力在这一刻总算是彻底耗尽,她把腹中能吐的东西吐干净后,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快要昏迷过去。
不过在她瘫倒在地之前,还是有一双大掌托住了她的身体。
周奉疆怜惜地抚过她削瘦清减的肩膀:
“就这点,就足以让你不能接受了么?你的情郎私下背着你做的其他好事,兄长还没细细讲给你听呢。”
“原来你们这对少年鸳鸯的所谓情意,也不过如此啊。我还以为,不论他是人是鬼是何种模样,你都能一如既往地扑上去爱他呢。哪怕他把他生母逼死了,你不是也该巧笑倩兮地迎上去哄他、说我们河间王殿下做的都对都好吗?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少年情爱?还谈什么山盟海誓?”
不过这些话媜珠自然是听不见了。
媜珠再次醒来时,是在天子回銮的车驾上。
当她下意识地想从床榻上爬起身时,忽听到一声哗啦作响,循声望去,丝被之上竟出现了一条约二三指宽的金制锁链。
那根锁链没入丝被之下,她一把掀开绣被,发现那条锁链最后缠在了她的脚腕上,将她牢牢锁住。
媜珠出神地看着那根锁链,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她都忘记做出任何反应了。
第57章
她不知自那夜在驿站中昏迷后究竟过去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是何时被人带到了这里,但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有人为自己重新沐浴更衣过。
此刻的她浑身清爽干净,长发也被打理得顺滑馨香,多日流浪在外的尘土早已被清理一空。
她叫人安置着躺在柔软如云的杭绸蜀锦的被褥间,被人套上了她在宫里常穿的织云纱制的华贵寝衣,轻嗅着一旁香炉里缓缓溢出的龙懿香的香气,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尚且温热的茶水,是怕她醒来口渴所以放着的,也是她惯常喜爱的西山白露,御用的贡茶。
还有一盅温在小炉上的川贝百合燕窝粥,一碟软糯的荷叶桂花糕,梨花山药酥。或许周奉疆不仅怕她醒来口渴,还怕她会把自己饿死罢。
这些种种,似乎都在昭示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从前长安宫城里宠眷优渥的赵皇后。
她不再是流浪在外自甘受苦的蒙尘珍珠,而是被君王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只要她愿意回头,他还是会照旧宠爱她。
可媜珠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只能看到那条锁链,
——她知道现在的她真的成了笼中的一只困兽了。
他用对待鸟兽一般的方式对待她、羞辱她。
闺阁少女时代,在冀州侯府时,她时常见到自己的几个庶弟们这样对待鸟兽。
他们会将那些抓到的鸟儿猫儿兔儿们用锁链拴住,提在手里逗弄赏玩,以折磨这些弱小又无辜的生灵来取乐。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男人以如此方式对待。
直到过了许久之后,媜珠才终于颤颤地探出一只手来,小心地抚上了那条锁链,轻轻拨弄着那锁链扣在自己脚腕上的机关。
扣在她脚腕的圆形镣铐内还被人垫了一整圈细密柔软的狐狸皮毛,倒是并没有让冷硬的金属硌伤她的皮肤。
媜珠静静地看着这圈狐狸皮毛看了许久,无声地自嘲一笑。
这又算什么呢?算他爱护她?心疼她?
她想起幼时她的弟弟们在折磨鸟兽之前,对于那些他们尚算钟爱的宠物,他们也是看似温柔的,会给它们细心地投食、爱抚。
但这并不影响在他们的眼里,这些鸟兽只是用来逗弄取乐的玩物,是可有可无不值得一提的玩意儿。
也并不影响这些鸟兽被他们玩腻之后,最终的结局俱是一死。
媜珠面无表情地拉扯着这根金链和镣铐,想要将它从自己身上弄下来。
她不要被人这样侮辱,她不要做这样的玩物。
所以她绝不允许这种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身体上。
然而这条锁链和镣铐实在太过坚固,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任媜珠如何扯动也无法将它松动分毫。
她还是一声不吭,情绪却濒临崩溃,胡乱地将那条锁链拉扯得哗啦作响。
见实在无法卸下缠绕在自己脚腕上的锁链,媜珠忽然撕下了那条铺垫在镣铐内侧的狐狸皮毛,把被她用力撕碎的狐狸毛发扔向床榻四方,状似疯癫一般。
她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被关在鸟笼里关到神智崩溃的雀莺?
或许在她心底不愿承认的是,周奉疆对她的羞辱固然是致使她此刻情绪起伏剧烈的原因之一,但此刻给她最大刺激的,还是来自于张道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