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眸含泪泛红,咬牙指着媜珠问道:
“亏你哥哥还有闲心把你这养不熟的畜生追回来!我以为索性就要你死在外面才好呢!你不如当年就真嫁了张道恭了,早几年死在逃难的路上,尸骨无存才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也就不为你悬心牵挂了!”
有时候,没打出去的巴掌比实实在在打到人脸上的,更叫人痛苦煎熬。
母亲要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掌掴了她,把她的怒火用这个巴掌打出去,打在她的脸上,也许媜珠挨了打、吃了痛,心里对母亲的愧疚还能减轻些。
可母亲终究是没舍得。
母亲连打她一下都舍不得,而她却实实在在地抛下过母亲逃跑了一次,哪怕的确是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兄长,可抛弃过母亲也是辩无可辩的事实,媜珠无法不内疚。
——而她对母亲的愧疚,也仅有上次逃跑而已。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母亲所做的所有事。
赵太后被她气哭了,媜珠何尝不是泪如雨下,跪在母亲的脚边轻轻唤她:“娘……”
“你别叫我娘!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有一个皇帝那样的好儿子就够了,无用又不孝的儿女,纵使是亲生的,我也一个都不想要!”
“娘……”
赵太后狠狠推了一把媜珠的肩头,站在她面前厉声教训她:
“从小到大,你娘是如何教养你的?诗书礼乐、女红针黹、琴棋书画,凡百样的东西,都为你请聘名师,悉心教养你、抚育你,家中姊妹们,谁还能比得过你?便是前楚时宫中那些公主们,也未必有你养的好!可你呢?我便是请来个驯兽杂耍的给我训养一条狗,训出来也该比你听话聪明些!周媜珠啊,你怎能愚笨至此!”
她一面骂,一面伸出手指狠狠戳了戳媜珠的脑袋,
“你想一出是一出、把你娘抛下就出去寻野男人淫奔的事,我且先懒得说了,这一路大大小小的事情,皇帝也都告诉了我,我先问你第一桩,
——你那旧情郎张道恭,你还要不要他了?还念不念着要和他再续前缘、郎情妾意了?”
媜珠哽咽着为自己辩解:“娘,女儿出宫不是生性放荡去寻旁的男人的,我是因为真的实在无法忍受被他强占侮辱,我实在受不了要去侍奉自己的兄长……所以我才,我才这么想走,娘……”
赵太后又伸手继续戳她的脑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告诉我,你那旧情郎,你还想不想他了?!”
媜珠垂眸,双手紧握着袖口:“他非我良配,更非良人,我已绝了和他那份情爱的心思,再也不念年少往事了。”
赵太后满意地哼笑了下,“这才对,当年我允你和那河间王张道恭往来,不就是看中了他的亲王身份?要是他们家的江山不倒,你能嫁了他做个王妃,来日做太子妃、做皇后,方不算辱没了你的贵重。我当年就告诉你,你是奔着给你娘争口气才和他往来的,可不是奔着找情郎的!我要真是想给你找个情郎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索性把周家大门一敞,满冀州城有的是少年郎给你挑拣!
——如今这没用的情郎都做了亡国奴了,你要是再念着他和他一起去做亡国奴,也真算你蠢出生天了。”
媜珠的声音很低:“娘,我绝了对他的心思,并非因他富贵与否……是因为我发现他秉性懦弱虚伪、自私残忍,其所行事、非人可以所为,这样的人,不论是亡国奴还是万户侯,我都不愿嫁。”
赵太后不耐烦地呵斥她:“好了,断了就断了,我不想听你这些没用的废话!张道恭当然是个畜生,能纵容士卒侮辱自己老娘的皇帝,还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他生母都这样了,你当年要是嫁了他,恐怕如今我这个岳母也没什么好下场!”
福蓉这时候在一旁搭了话,算是替媜珠解了解围:
“太后。太后,这其间也不全然是娘娘的过错,娘娘今年也才二十二岁的年纪,还是年轻姑娘家,年轻的女孩儿们,在男人身上总有些太过单纯的情爱的心思,太懵懂烂漫的,没真正吃过男人的苦头,哪里是轻易能改掉的。”
……
这话令正在气头上的赵太后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失神。
是啊,这世间十之八九的女人,年轻时候皆是这般痴傻,认准了一个男人就不愿轻易更改,总要到了吃尽柴米油盐的磋磨后,才能在琐碎的婚姻里看清男人的真面目,从此绝了情情爱爱的闲心,开始专心顾起自己来。
她年轻时,她有媜珠这个年岁时,又何尝没在媜珠父亲身上栽过跟头呢?
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是北地霸主冀州节度使、俪阳公主之子周鼎的嫡妻,他们也是少年夫妻,周鼎对她极为宠爱。
十五岁那年,俪阳公主和老侯爷在整个冀州城里挑挑拣拣才挑中了她做儿媳,聘婚的媒人上了赵家的家门时,赵氏一族皆因她而荣。
后来有一日她在自己绣楼里静静地绣着嫁衣待嫁,突然有个一身轻甲的少年默不吭声地躲过外间的奴婢们跳进了她的闺阁里。
当时她被吓了一大跳,还未及呼喊,那少年对她笑道:
“赵瑟瑟,你就是我周鼎的女人啊。”
静谧的日光下,他身上的银白软甲泛着异样的光泽,衬的他少年意气风发,英姿伟岸。
他什么也没做,也未对她有轻薄唐突之举,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串十八子佛珠,递到了她面前。
“听说瑟瑟姑娘前些时日病了,这是我娘的生母宋淑妃生前留给我娘的东西,后来我娘给了我,说能保我一生平安的。给你,请瑟瑟姑娘收下吧。”
那佛珠上尚带着他的体温。
她的手像是被烫到,吓得瑟缩了一下。
后来嫁给周鼎,新婚时自然也是浓情蜜意,一对壁人。
可惜,成婚多年后,她才在婚姻中明白一个道理。
周鼎的女人永远不会只有她赵瑟瑟一个人。
他有太多太多的女人,不止是家里那些有名分的姬妾通房了,他在外征战时随手睡过又丢在一边没有带回家的女人更是不知有多少,多到她也曾在恨意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恨得她心尖发颤,恨得她面容扭曲。
有时,她看着周鼎,想象着他和其他女人在一张榻上的模样,她也会恶心的想吐。可无奈的是,当他终于会留宿在她身边时,她又会那样深爱着他一般去抱住他,亲吻他,希望他记得她的温柔与体贴。
仿佛她永远无法彻底恨他。
不过,直到今日,她仍然不后悔嫁给周鼎。
当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时,或许有看客会替她赵瑟瑟叹息一声,说,哦,若是这个女人能重来一次,她年轻时一定会选择嫁给别的男人,嫁给一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爱她的男人,而后在恩爱情深中重来一世,弥补前世的遗憾。
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十之八九都是这等龌龊东西,她有什么可重选的?哪怕重选了别人,这些人日后只要富贵起来,不也还是妻妾成群?
这些人尚且还不如周鼎,他们可没有本事留下能让她成为皇太后的家业。甚至都不能在乱世里保全她的性命。
她若是能重来,她还会嫁给周鼎。
但,她绝不会再那么傻地期盼和他夫妻恩爱、期盼得到他永远的宠爱呵护了。
她会按部就班地生下媜珠,收养周奉疆,然后数着日子盼他早死,数着日子盼养子早日登基,让自己成为皇太后。
她一定不会再把大好的光阴用来为他落泪、用来恨其他的女人。
她为他而伤心的那些时光,倘若被一个女人用来好好地爱自己、为自己的女儿绣两件肚兜,为自己娘家的母亲裁两件新衣,该多有意义啊?
她要的是安稳和富贵。
连赵太后自己都要花费大半生才能明白的道理,她想用三言两语说给女儿知晓,谈何容易呢?
也许母亲对女儿最大的无奈,便在于此间。
赵太后从回忆中抽身,当她再看向媜珠那仍旧桀骜不肯驯服的神态时,她内心反倒释然了许多了。
她又问了媜珠第二个问题:
“我知道皇帝带你去地牢见过你那些姐妹手足了,媜媜,你告诉我,现在你还真的再拿他们当你的至亲么?这世上,真正该是你至亲的人,是谁?”
媜珠方才在椒房殿时才因为此事吐过、伤心过,这会儿赵太后再问,媜珠愣愣地不肯说话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如何回答。
第64章
有那么几个瞬间,媜珠自己想一想,竟会觉得自己这一生若是就这么失忆下去,浑浑噩噩地在他掌心里过一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失忆的时候,她的生活过得简单而平静,她不用思考太多、操心太多,只要懂事听话地待在他身边陪着他,期盼着早日为他生下子嗣即可。
她不用经历如今这般各种各样的痛苦,兄长的强取豪夺,母亲的指责不满,旧日情郎的虚伪龌龊,还有她手足至亲的背叛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