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嗫嚅道:“不,不,陛下,不,您答应了我的,您答应我饶我一条……”
“朕是答应你留你一条命,也答应了留段充一条命。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你犯下极罪,若非朕看在先帝颜面上对你网开一面,你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杀的!”
“你若诚心思过,十年后出来,你就是无罪一身轻的琅琊公主。”
倪常善也是满面笑容地上去给婈珠贺喜:
“奴给琅琊公主请安了。琅琊公主,陛下天恩浩荡,公主为何还不快快谢恩呢?”
婈珠终于平复下了心绪。
十年,十年的禁闭而已,对她来说的确是格外开恩了。她耗得起。
十年之后,她也才三十五岁,还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
这个年岁的公主,便是想要二嫁、三嫁、重新生育儿女,都不算什么。
往好处想想,即便三十五岁那年才能再度重获自由,她的人生还不算完。
只不过是让她用十年的光阴来为曾经的愚蠢付出代价罢了。
她终于止了哭声,理了理衣衫,再度跪地向龙椅上的帝王大拜下去:
“罪妾叩谢陛下隆恩。妾定会静心思过,虔诚为陛下、娘娘祈福。妾愿折己寿为陛下和娘娘祝祷,祝陛下、娘娘早得龙子,白首偕老。”
皇帝不再看她:“倪常善,送琅琊公主出去。——去刑部的大牢里把那个段充也带出来,关进她宅子里去,供公主驱使。”
这场闹剧的背后没有赢家。
这还已经是在皇帝格外宽宥仁慈的情况下了。
韩孝直之弟韩孝民被判凌迟处死,其妻冯氏被没为奴,他们夫妇二人留下的两个儿子亦被赐自尽。
兄弟二人的母亲大余氏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继而因悲痛过度很快死在了病榻上。
这颍川公主府里那些叫颍川公主看不惯的人都没了,可颍川公主似乎也并未赢了多少。
她虽未被皇帝惩罚牵连,然而她的丈夫却因此丢掉了往后所有的前程。
至少在这件事上,看似无辜的韩孝直仍然担着一个“约束管教兄弟不利”的罪名,没有将他一道视为同犯,已是皇帝看在他昔日的战功上格外留情了。
本来,哪怕他自己没有涉案,他弟弟犯的罪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没有了官职、权势、地位的驸马,同时又没有家族的依仗,他和一介庶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因为外人都知道他的弟弟犯了谋逆之罪,所以哪怕他本人没有被皇帝处罚,旁人对他们颍川公主府也是避之不及,不愿再搭上什么瓜葛了。往后,他们的儿女想要体面的婚嫁,则更是难上加难。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韩孝直的今日并非完全是被弟弟牵连,他自己在这个家里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和稀泥的态度,亦是造就这场悲剧的重要原因。
——从一开始,身为儿子、丈夫和兄长,他就没有处理好妻子与养母之间的关系、没有处理好自己和兄弟之间的关系。
最终,在这样的境遇之下,这对夫妻是会彼此谅解宽慰,于平淡中满心知足地度过余生,还是在互相埋怨不满中又会掀起什么别的波澜呢?
眼下是无从得知的。
至于穆王府这边,穆王周奉弘自是免不了一死。
他是被皇帝下令斩首的,并且是在长安的闹市上斩首,开创了本朝以如此极刑处置宗亲皇室的第一例先例。
至于那些和穆王谋逆一案牵涉其中的人,诸如穆王妃的族弟林允升还有那些帮着穆王制作矫诏的人,也是被接连推到闹市上砍了脑袋。
穆王妃的母族林氏一族由此而衰落,从此一蹶不振,渐渐没了声响。
穆王妃本人则被皇帝下令从此幽禁到先帝周鼎的皇陵里,充为劳作的苦役,终身不得出。
穆王留下的子嗣中,他的儿子们皆被赐死,唯独去岁穆王妃刚刚生下的那位小县主被皇帝开恩留了下来,过继到宗室其他郡王名下,交由他们抚养。
最后的亡国之君张道恭,则是按照他前辈们应有的流程捞到了一个被称为“违命侯”的新职位,至此连带着剩余的前楚宗室们被皇帝软禁在了长安的一角,如无意外的话,也是终生不得出的。
事实上来说,周奉疆在此事的处置上已经极为克制。本来,他完全可以杀更多人用来泄愤。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他也累了。
婈珠走后,媜珠又是一个人沉默地在寝殿内静坐了许久。
回宫后,周奉疆待她宽容了许多,他没有再将那金锁链扣在她的脚腕上,也没有再逼着她只着一件纱衣蔽体、以供他玩弄。
回到这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宫城里,她仿佛又那样自然而然地做回了“赵皇后”。
后来下午时候倪常善告诉她皇帝对这些人的处置,即便是听到自己弟弟周奉弘将被处死的消息,媜珠面上也并无异常。
不论是自己的姐姐被软禁十年还是自己的弟弟被处死,她都没有任何的异议。
她既没有因为觉得皇帝罚得太重而为这些人求情,也没有因为觉得皇帝罚得太轻而为他们谢恩。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关于别人的命运,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关于她自己和皇帝的未来,无处去摸清。
倪常善只得讪讪离去,临走前,他还告诉媜珠说:
“陛下说再给娘娘留下三日的时间静一静,三日后,陛下会来椒房殿陪娘娘用晚膳。”
……陪她用晚膳。
直到听到这里时,媜珠才忍不住无声地笑了出来,那是个冰凉的自嘲的笑。
晚膳?用完晚膳之后呢?他还想做什么?
他是奔着做什么来的?
他以为她不知道吗?他以为她还是那么单纯无知吗?
媜珠坐在美人榻上,自始至终没有起身,低头自顾自地摸着灿娘子,又与倪常善说:
“你去告诉他,我不要他陪,我也不要陪他。要么他把我逐出椒房殿,要么只要他敢再踏足此处半步,我就死给他看。”
又是死啊活啊的,又是寻死觅活,还是这一套。
倒是个颇有气节的冷美人,是含霜带刺的花,不能被人轻易亵玩抚弄的花。
倪常善对她这幅样子实在是太熟了,熟悉到他的头脑已经开始胀痛起来。
当年在冀州侯府时,还没失忆的周三娘子就是这么和她兄长闹的。
如今倒好,做了几年的夫妻了,一朝又变回原样,折腾来折腾去,折磨的还是他这把老骨头。
倪常善躬下身子:“陛下说娘娘这会儿肯定还在气头上,所以才要再给娘娘三日的时间冷静,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娘娘,陛下知道娘娘会说什么,所以陛下也叫奴有一言转告给娘娘,还请娘娘听罢一定息怒,息怒。”
说到这里时倪常善额前已缀满了汗珠了,想必接下来的话一定不是一般的难听。
媜珠置若罔闻,更没有追问一句“他让你告诉我什么?”。
她不在乎,也不想听。
倪常善只能低声说给佩芝,佩芝方附到媜珠耳边说:
“陛下说了,当年的周三娘子是冰清玉洁、待嫁闺中的女孩儿,陛下不好对她动粗,所以只能任由她寻死觅活。如今的赵皇后,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赵皇后已为人妇多年,若是还敢玩少女时候任性的那一招,陛下自有法子管教。
要么就继续把您用一根金链锁到榻上去,收了您身边的利器锐物,只给您一件薄纱蔽体,再叫嬷嬷们时时刻刻站在您边上盯着您,总归不会叫您轻易死了的。”
媜珠听罢这话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许久,继而立刻脸色大变,一下从美人榻上起了身,指着倪常善哽咽地骂道:
“他、他、他……”
“他何时拿我当过妹妹、当过妻子?他敢这样侮辱我,他还敢用这样的话侮辱我,还要满宫的太监宫人们都去学,人人都能学来说这样的话在我面前侮辱我是不是?我究竟算个什么?我连我怀里的这只猫也不如,我……”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倪常善和佩芝只能连连应是,小心地退了出去。
在回宣室殿复命的路上,倪常善对自己的干儿子倪赐清小声说道:
“看见了?赵皇后闹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你现在敢去她身边伺候?你要是能把现在这副模样的赵皇后给伺候好了,来日赵皇后生下嫡子,也活该你受皇后重用信任,被她指派去伺候小太子。哼。”
“也不看看你这三两重的骨头,有没有这个本事。”
对于媜珠会有的这些反应,周奉疆心中早有预料。
故而当他听到倪常善和他讲述媜珠的言辞时,他也没有丝毫怒色。
他不信她会永远想不开。
该和她讲的道理,他都命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了,纵使她一时半会或许难以接受,可他也给了她三天的时间让她再冷静冷静了,难道她还会一直钻牛角尖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