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在陈家吃的圆滚滚的肚子,田弄溪哇塞了声,饱含热情地夸闻听峦厉害,扯着面露难色的田光宗大快朵颐。
好容易吃完,田光宗放下筷子问:“你们昨夜在玩什么啊?喊出来打牌都不理我。”
田弄溪面不改色:“玩叶子牌,两个人。”
“两个人?还有这种玩法吗?”
闻听峦面色如常:“嗯。”
嗦完最后一口面,田弄溪也说:“有的。”
她起身把碗拿走洗,脚步略显匆忙。
过了一个时辰,长途跋涉的柳田氏终于走回娘家,身后还跟着个与田弄溪年岁相仿的姑娘。
“姑姑、阿姊。”田弄溪问好。
闻听峦照搬她的话也说:“姑姑、阿姊。”
田光宗接过二人手中的物件,朗声道:“快坐。”
一个面生的男人大年初一出现在自己的娘家,饶是谁都难免疑惑。
“哎——”柳田氏上下打量闻听峦一眼,笑得拘谨,用力朝女儿背上一拍,说,“还不快去喊阿姥。”柳荭手拧成麻花,埋头堪堪往前挪了两步。
“还没起呢。”田弄溪笑着解围。
黄氏病了之后一改往日作风,每日都不再天不亮就起床。她一起来就要人照看,不起来反而省事,众人也就不再喊她。
引柳田氏母女坐到主屋后,田光宗端来两盏热茶。
“好,好。”柳田氏朝黄氏紧闭的房门看了眼,收回视线朝侄子点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多谢阿兄。”柳荭终于开口,声音细弱蚊蝇。
她一直低着头,枯黄的头发顺着动作遮住一小半脸,露出的一小截和田弄溪有七八分像。
田弄溪不禁感叹田家基因之强大。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位阿姊,内心隐隐升出疑惑:堰朝的习俗,已出嫁的姑娘大年初一这天要回家探望亲人。柳荭早已出嫁,回家也该是回柳田氏那,为何会和柳田氏一起回田家村?
她视线落在二人身后——田家因过年敞开的大门,并无匆匆赶来的柳田氏夫婿身影。
正想着,一声叹息漫过来,打断她的思绪。
收回视线,田弄溪不明所以地看向仰头收泪的柳田氏。
田光宗忙问:“姑,你这是怎么了?奶奶没什么大事,郎中说还能活十好几年。”
抹掉溢出的泪花,柳田氏歉意地笑笑,说:“无事,只是觉着我们母女三人苦啊。”她眼泪止不住地淌,怎么擦都擦不完。
田弄溪皱着眉不知所措,对上闻听峦的视线。
他朝她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掩上门离开了。
“吱呀——”
主屋破败的门被关上,所有人都朝那处还在沙沙漏风的地方看去。
田弄溪率先收回视线,她貌似很理解柳田氏的话,“你们是世上最亲的三人。”
黄氏、柳田氏、柳荭。
她们并非同样的姓氏,血管里却流淌着同一种根脉,连掌心的纹路都如出一辙。
她们是彼此世界上最亲的人,即使因俗世的姓氏被隔绝在三个不同的家庭里,骨血也会最先做出抉择。
这样的人都还活着,应该很开心才是。
田弄溪不解地看向对面泪流满面的柳田氏。
接过田光宗递去的帕子,柳田氏擦掉落到嘴角处的眼泪,不断地点头,“是、是,都怪我没用。娘疯了,女被休了,都怪我没用呐。”她脱力地倒在木椅上,柳荭低低喊了声娘。
被休了?!
田弄溪心中惊愕,抬眸看向同样震惊的田光宗。
“被……被休了?”田光宗声音惊得走调。
柳田氏苦笑,“随了我,不生养。”
才成亲一年就因为不生养休妻,这也太心急了吧?
空气凝固半晌,田光宗指节捏得发白,“根本没这样的道理!小荭,随我去报官。”
柳田氏拦住他,说:“罢了,是咱们不占理。”当初能把女儿嫁到那户人家就是因他家中老人病重需要冲喜,没成想一冲把老人冲没了。女儿日子本就不好过,丈夫也不怜爱,在婆家连个牲畜都不如。
柳田氏哽咽地解释。
察觉出柳田氏没有“扬家丑”的意图,田弄溪朝田光宗使了个眼色,安抚柳田氏母女道:“这样也好,不管怎样日子都不会比之前更差了。”
“日子不好过。”柳田氏摇头感叹,猛地攥上田光宗手,“你阿妹在村子里被人戳破了脊梁骨,我就她这么一个女,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整日被那些烂人嚼舌根。光宗啊,就让她在这住下吧。我知晓你们忙,娘没人照看,你让你阿妹在这住下,她帮你们浣浣衣做做饭,照看你们奶奶,只消省两口饭不叫她饿死就行。”
“这……”田光宗眉间隐隐有被说动之意,却并未擅自答应,而是询问地看向田弄溪。
田弄溪摇头,说:“姑姑,奶奶已经请了人照料,那人干活麻利,人也勤快,没法子不由分说给人辞了。”
她略一思索,打断柳田氏的哭泣,“铺子里倒是缺人帮忙,阿姊愿意的话可以同我去县里,住在安置奶奶的宅子里就可以。”
柳田氏拒绝:“姑娘家家的,还是个被休弃了的,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好。”
“我去。”柳荭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语气坚定,“阿妹,我去铺子里。”
-
正月初九,各铺子尚未开张,田弄溪带柳荭去熟悉环境。
她和柳荭说完要干的活便把她和黄氏带到专为黄氏租下的宅子里,几人休息之际,一驿卒找到田弄溪,说有京城的来信。
落款是谭香,按时间像是除夕前后写的,要不然不会在这个时间送到自己手上。
田弄溪猜测是问候新年的信件,随意挑了把椅子坐下就拆,神色却逐渐凝重起来。
坐在一旁的闻听峦推给她一盏茶,问:“何事发生?”
把信递给他,田弄溪说:“她不想干了。”
闻听峦接过仔细瞧了片刻,笑道:“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
田弄溪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一些,嘴角勾了勾,“当初我把钱给她的时候就说了,弄成什么样都无碍,她怎么不记得了?”
想起信中谭香写下的话,田弄溪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
谭香说:有愧于掌柜的信任,自己不堪重任,将铺子生意弄得一落千丈,现引咎离去。
生意一落千丈。
田弄溪看向坐在身侧的闻听峦,撞进他幽深的瞳孔里,心想:这些都不碍事,她正愁如何让挣钱速度变慢一点呢。
闻听峦意会,起身替她拿来笔墨。
写完寄给谭香的信件,二人告退。
田弄溪把信寄了并没有回去找黄氏和柳荭,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宅子里。
她牵着闻听峦的手和他乐此不疲地走着,直到找到给黄氏租的宅子的房东。
问价、买下,一气呵成。又去找自己住的宅子的房东。
问价、买下。
田弄溪财大气粗地说出“不用找了”时,忽闻一声轻笑。
她侧目看闻听峦,来了兴致,“要不,我给你也买一座?”
闻听峦摇头,道:“小溪还要买下多座宅子,我替小溪节省。”他顿了顿,悠悠补上句,“和小溪住一间屋子即可。”
“一张榻是最好不过了吧。”田弄溪睨他一眼。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夸,“很真诚,知道我要买下所有正在租的宅子也很聪颖。”
闻听峦却并未再贫嘴,只极轻地“嗯”了声。田弄溪难以置信地看过去,瞧见一双淡漠的眸子。
她哑了声音,心几乎快跳出来。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牵着人离开,嗓子好像被蚂蚁啃噬得一干二净,一言不发。
直到撞见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逆着光,头上的朱钗在阳光下流彩四溢,身上的绸缎在光照下奢华无比,宛若一只高傲的花蝴蝶。
“二位新岁大吉。”庄雪翎视线扫过面前两人紧握的双手,落在田弄溪脸上。
闻听峦颔首。
咽下下意识的伯母,田弄溪道:“庄小姐,新岁大吉。”
“田姑娘愁眉苦脸的,可是为铺子的事忧心?”
闻言,田弄溪惊诧不已。
她手中尚有来信余温,却不知京城的事已这么快传到远在瑞阳县的庄雪翎耳中了。
田弄溪问:“庄小姐如何得知此事?”
“沈家乃一方霸主,惹是生非是出了名了的。阿……景温书和我说起你与他合了间铺子后我就猜出不对,奈何空口无凭不得随意惊扰你。”庄雪翎收起回忆,“如今果真出岔子了,怨我没早日提醒林公子和你。”
田弄溪两道眉毛不自觉拧成道“川”字,匆匆了结了话题离开。
庄雪翎的话似是而非,她虽云里雾里却也觉出些不对劲之处。
从谭香信中看她的做法,无外乎对生意无甚助力,怎会把铺子搞得一团糟到差点闭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