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后探出,不偏不倚攥住男人的手将其往旁边一推。
看上去力气不大,男人却直接摔倒在地,趴在地上剧烈咳嗽。
田弄溪扭头,看见面沉似铁的闻听峦。
他俯视地上的人,眯眼冷声道:“嫌命长?”
说完,目光落到被自己挡在身后的田弄溪脸上,柔声问:“可有碍?”
“没……”见闻听峦下颌紧绷,田弄溪顿了顿,捏着他袖口晃晃,轻声说:“他好凶。”
她掩住眼里漾着的促狭笑意,只露出半张委屈的脸仰头看他。
闻听峦仔细扫过她全身上下,见唯有发丝凌乱了些才放下心来,伸手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这才看向跌跌撞撞起身瞪二人的男人。
田弄溪声音清亮:“一定要严惩啊!”
男人气喘吁吁,如同一只在地里耕种了半辈子的老黄牛,偏偏不再敢轻举妄动,只弓着腰不停扫视他们,用一双浑浊的眼从人群中把姣娘揪出来,立刻扑向她,“跟我回去!”
他声音呕哑嘲哳,气势汹汹。
“这么多人看着,你要干什么?”田弄溪圈住姣娘小臂把她带到身后。
姣娘身子止不住地颤,喉间发哽:“我不走。”
“听见了吗?”田弄溪瞪回去。
她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动静。
男人要跑,被众人拦着没跑掉,只好被衙役压着离开。
他这事顶破天只能在衙门里待几个时辰,被放出来不过是须臾的事。
为首的衙役要涉事者跟着,田弄溪摩挲着指尖刚碰到的姣娘小臂上凹凸不平的疤痕若有所思。
眼看姣娘离开,她咬着下唇犹豫不决。
她一直觉得有些事不过是顺手的事,帮了别人也就帮了。
但有些思想之根深蒂固,非是她轻易可以改变的。
既然改变不了,她从来不替自己找麻烦。
黄氏如此,柳田氏如此,姣娘……也应如此。
摇摆不定之际,跟着衙役回来的璇娘对即将走出门的姣娘喊:“别怕!”她放下叉着腰缓的手,小跑到姣娘身边,凑过去说了些什么,姣娘报之一笑。
衙役浩浩荡荡离开,众人也散去,田弄溪拉住要回后厨的璇娘,问:“你和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璇娘看着她笑,“我就是让她把自己放在第一,别为了孩子撒谎。”
“哦。”田弄溪回,“忙去吧。”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居高临下。
如果有人和她说我是因为知道你不接受才不告诉你真相,知道你落后才懒得白费口舌,她一定会冷笑。
脑子里乱得很,田弄溪伫立在堂中,像块几千年前就长在这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蜷在身侧的手被人轻柔地裹在掌心中,闻听峦指腹轻轻蹭了蹭将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柔声问:“怎么这么冰?”
田弄溪低低说:“刚去买菜了。”
“嗯?”闻听峦倏忽极轻地笑了声。
田弄溪不解,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两袋被主人遗忘在一起的鱼虾隔着竹篓朝彼此扑腾。
“原来是小溪的虾兵蟹将。”
“你的身在曹营心在汉。”
田弄溪走近,将一只乱蹦的鲳鱼按回去。
傍晚,姣娘终于回来,被店内伙计团团围住。
田弄溪被璇娘从后院拉出来,坐到姣娘对面,在所有人的“暗送秋波”下问:“事情怎么样了?”
姣娘摇头,“囡囡不能不能没有爹。”
没爹也没娘的田弄溪:“……”
“你总要问问她的想法,要是她也不愿你受制于人呢。”替她倒一盏茶,田弄溪琢磨,“带出来养也不是不行,每月给你发的工钱不少,养个小孩还是够的。”
“是啊是啊。”伙计叽叽喳喳地应。
见她一言不发,田弄溪又说:“以后我可能不会回这里了,赚到的钱你们自己分就行。”
“这、这怎么成?”姣娘终于开口,满脸震惊,看上去是把她的抉择当成因为自己的缘故。
田弄溪摊摊手,这些东西本来她就带不走。
又不好解释,只好说:“你知道的,我是江南富商独女。”
“掌柜的——”周围站着的伙计差点跪下,被田弄溪用眼神拦住。
她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说:“具体的你们自己商量吧,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明天大家放一天假,姣娘想想自己的事,其余人想想铺子的事。好了好了,散了。”
其实此事并不很着急,只是她明日得过生日,不想大张旗鼓的所有人都知道,可要所有人都不知道反而偷偷摸摸的很诡异。
她一发话所有人都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地方,闻听峦从四散开的人群中走到她面前,初春的天不知从哪儿翻到一个暖炉递到她手上,敛眸问:“明日我也休假吗?”
“嗯。”田弄溪假笑,“你敢。”
-
次日,田弄溪醒得很早。
她睡眼惺忪地蹬开被子,发现闻听峦醒得更早,地上的被褥都已经被收起来了。
往窗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
树叶一动不动,连风都知道不去打扰。
田弄溪伸了个懒腰,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不是没过过生日:她所在的福利院小孩的生日是固定的,每个不知道生日的小孩都过同一个生日——福利院成立日。
所有不知道生日的小孩凑在一起吃一块有时被分到水果、有时被分到巧克力的小蛋糕,在大人们的鼓励中扭扭捏捏地许下自己的愿望。
这里没有蛋糕,大概只能吃碗面了。
田弄溪打了个哈欠,再一睁眼,面前一张俊脸陡然放大。
她被吓清醒了瞬,怔怔问:“干嘛?”
闻听峦放下手中衣裳,拉她起来,“刚找好衣裳。”
“先去庙里祈福,再回来起锅烧灶。”
看着被放到榻上花花绿绿的衣裳,田弄溪缄默了瞬,迟疑点头,“……行。”
田弄溪对着铜镜发呆,任由闻听峦边看不知从哪个摊子上淘来的《发型大全》边替她扎头发,被亲了口唇角让她别乱动后忍不住问:“老实说,你是不是爱玩奇迹暖暖?”
“这是……何意?”
对着书上的要求松了松发带,闻听峦俯身看向铜镜,笑吟吟道:“极美。”
喜灵镇寺庙很多,几乎每条街都有一座庙,镇名就来源于此。
每当路过一座庙田弄溪就以为到了,结果硬生生在马车上坐到晌午时分。
下车时,她看着一望无际的海还来不及怀疑,被牵着手带上一艘船。
闻听峦指着远处几乎看不清的小点说:“在那座岛上。”
田弄溪深觉自己生日当天不应该如此奔波劳累,但看闻听峦很认真,也就随他去了。
海风潮乎乎的,带着凉意直往脸上扑。
田弄溪拢拢衣领,问:“这庙很灵吗?求什么的?”
她以为是有关姻缘的,他却说,是许愿平安很灵的。
嗅到海水的咸腥味,田弄溪不再说话,垂眸看船尾白花花的浪花。
直到上船的地方低矮的屋子连成一条线,终于看见坐落在小岛正中间的寺庙。
尚未下船就能看见那处人头攒动,却并不喧闹。
二人牵着手走到寺庙门口,田弄溪仰头看见写着“海安寺”的匾额。
穿过穿着各异的人,田弄溪虔诚地跪在各殿蒲团上阖目,双手合十地许下同一个愿望。
她本来什么都不信,但一想到自己正在书中世界拜佛,就什么都信了。
所愿所求,唯——
身边的人出声,清冽的声音和寺庙钟声同时响起。
“小溪今日生辰,所愿皆能成真。”
田弄溪轻轻“嗯”了声,挽上他问接下来去干嘛。
二人在海安寺吃了碗斋饭,这才慢悠悠地回到喜灵镇镇上。
到铺子里时已经申时,闻听峦让她歇着,说今日要他下厨准备一顿山珍海味。
田弄溪乐得清闲,吃——吃得艰难。
这道盐放多了,那道菜糊了,诸如此类种种,整张饭桌上只有面条下得不错。
她边吃边夸,却忽略了闻听峦也有味觉。
“没事,你会进步的。”吃完,田弄溪鼓励地拍拍闻听峦的肩,待人去了灶房这才偷摸给自己灌茶。
二人散步时,闻听峦又去书坊买了好几本书。
田弄溪打眼一瞧,正上面的书名叫《大厨教你做佳肴》。
她乐得笑弯腰,又想起自己大概吃不到他厨艺精湛时烧出的菜,笑意渐渐淡下去。
生辰也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天,待田弄溪反应过来,月亮已经悬在半空中提醒她今日即将过完。
洗漱完出来,月亮似乎在嘲笑她的感伤。
她不想对视,埋头走自己的路,手搭上门时却停下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