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槿喉间微哽,将信纸叠进袖中:“既如此,咱们送药上门便是。”
他们速速备齐药材,三辆青帷马车满载药箱驶出城门。
沿途寒风凛冽,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越往北行人烟愈稀,枯草覆霜,老树虬结,偶有寒鸦掠过死寂的荒野。
何粟缩缩脖子,呵着白气道:“杜大夫,待会儿见了商陆,咱们真要装作不识?”杜槿点头:“他是朝中将军,咱们是市井药商,牵扯多了反倒害自己,只管送药便是。”
赵方平忧心道:“商陆从前何等逍遥,怎的当了官反倒不太平?”
杜槿并不想将他们牵扯进北凛旧事,囫囵将话头应付过去。
赵火拍拍他爹肩头,给了个安抚的眼神。他自洪帮脱身后也无事做,干脆留在青山药堂,做了个账房先生。日日同父亲兄长在一处,倒也十分自在。
“且慢!前方有异。”阿流忽然抬手勒马。
眼前山道陡然收窄,两侧峭壁乱石嶙峋,草木荒芜,周围不见一丝人烟。
李铁按刀四顾:“京郊重地,难不成还能有匪患?”
“……是啊,不该有山匪。”阿流紧盯着前方山壁,忽而高声道,“那也不应有落石!”话音未落,众人迅速拔刀结阵,马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数息间铁木盾已铿然架起。
崖顶登时响起箭矢破空之声,密集箭雨被铁盾挡了个严严实实。山谷间烟尘四起,一队骑兵紧随箭雨后冲出,悍然杀向人群。
“绊马索!”李铁高喝一声,莫大岭带人潜入林间,寒光一闪,冲阵骑兵顿时人仰马翻。马匹嘶鸣声中,何粟等人熟练弯弓搭箭,箭雨如连珠般射出。
阿流冷笑:“这绝不是山匪,是私兵,专程冲着我们来的!赵风、红嫦,你们带杜大夫先走!”
杜槿被众人护在盾后,沉声道:“京郊行凶,他们必不敢久战。我去骁骑营求援,你们撑住!”
骏马嘶鸣着跃出烟尘,赵风和红嫦策马疾行。
耳边风声猎猎,身后喊杀声不绝。杜槿身形一晃,赵风反手将她按住:“师娘坐稳了!趴下!”
驾——!驾——!两匹马在山道间飞驰。
红嫦扬鞭吼道:“杜大夫,从东边小路绕行,半个时辰必达骁骑营!阿流他们久经沙场,肯定撑得住!”
“就是!”赵风忙道,“方才那些人装备虽精良,但身手一般,师娘不必担忧!”
“我知道,但不知商陆可在营中。骁骑营素来不涉地方治安,若他们推诿给城防司……”杜槿俯身贴着马颈,眉头紧蹙。
若是骁骑营不愿出手,只能回邺都求援,往返少说也要两个时辰,阿流等人怕是撑不了那么久。
疾行半晌,山坳间赫然出现一座高耸的辕门,黑甲兵士们持戈巡行,已隐隐听到兵士操演之声。
守门士卒远远见到两匹马飞奔而来,横枪厉喝:“来者止步!”
赵风和红嫦急忙勒马,马匹登时人立而起,嘶鸣不止。杜槿翻身下马:“诸位军爷,五里外山谷有匪徒劫杀百姓,恳请派兵驰援!”
那兵士冷声道:“骁骑营奉命驻防此处,不得擅离!尔等速速回城寻城防司求援!”
“哪里来得及!”赵风急急冲上前,却被数杆长枪逼退。“退下!军营禁地,尔等还想擅闯不成!”
黑甲兵士们气势汹汹,枪尖寒光森然,将杜槿三人拦在营外。
杜槿取出怀中信笺,扬声道:“我们奉都虞侯商陆之命送药,商将军可在营中?请务必告知他,青阳杜氏求援!”
领头校尉扫过信纸一目十行,嗤笑着撕碎:“无印无鉴,也敢冒充将军手书?拿下!”
黑甲士卒应声而上,杜槿手腕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膝窝遭人一踹,踉跄跪地。
红嫦挣扎着怒吼:“当真是蛮不讲理!”
眼见局势失控,杜槿被反剪着双臂,脑中飞速思索对策,竟有了个极大胆的想法。
——此举虽然不雅,但若再不派兵,阿流他们恐怕凶多吉少。必须想办法引起混乱,吸引商陆注意!
她眼一闭,心一横,陡然尖声哭喊:“商陆!你抛妻弃子攀附郡主,如今连亲生骨肉都不认了吗!”
清亮的声音穿透山间,校场操练声戛然而止,营中数百黑甲兵齐刷刷转头。
辕门处的众士卒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杜槿继续喊道:“你们放开我!我是商陆的妻子!我从黎州青山村来!商陆忘恩负义,要抛下我们母子和郡主娘娘成婚!”
校尉面皮抽搐:“胡、胡言乱语!将军乃圣上钦点的郡马,岂容你这乡野妇人污蔑!”
“他肯定是瞒着你们!”杜槿假意拭泪,哭泣道,“他左臂有刀伤,腰侧有胎记…
…你唤他出来!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众士卒一片哗然。有人偷摸着后退,交头接耳:“商将军不是那种人吧!”
“可万一是真的,这位才是真正的将军夫人,甚至还有儿子……我可不敢得罪。”
即便是骁骑黑甲军,也歇不了看热闹的心思,更何况事涉那位赫赫有名的都虞侯?堂堂御赐郡马,竟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还被乡下的糟糠妻带着孩子找上门!
此事如晴天霹雳,迅速在骁骑营传开。
喧闹声中,人群如潮水般分开,一个黑衣身影缓缓走出。
第105章 福安郡主
杜槿抬眸望去,来人一袭玄色轻甲,身形修长,剑眉入鬓,眉眼间却藏着三分郁色。
“杜榆之?!”
那校尉慌忙抱拳:“都使大人!”又急令士卒松绑。
杜榆之神色复杂,负手道:“杜大夫的夫君……是商虞侯?”
赵风挣开钳制,高声喊道:“正是!自乌蒙一战后,师、商陆就失踪了!他与杜大夫成婚多年,还有个儿子,村里大伙儿都能作证!”
杜榆之眉间川字纹愈发深了:“你千里迢迢从青阳追来,就为寻这负心汉?”见她垂首不语,杜榆之已怒火中烧:“商陆竟敢抛弃结发妻子,还连自己骨肉都不认!”
“或许其中有误会,先让我见见他……”杜槿刚弱弱辩解,便被厉声打断。
“糊涂!”杜榆之痛心疾首,“女之耽兮!如此负心汉,你竟还替他开脱?”
杜槿一时讷讷。她方才故意在营前说出此事,原是想引起骚乱,吸引商陆注意,可没想到引来的人竟是杜榆之。
眼下局势愈发混乱,赵风忙道:“山谷里还有咱们的人被围,得先救人!还请大人速速发兵!”
杜榆之冷哼一声,问清敌方人数,下令道:“黄泰率五十轻骑驰援!秦升,去将杜大夫安置到客帐。”见周围还有不少士卒探头探脑,又怒喝道,“今日的二十里负重跑完了?一个个游手好闲,成何体统!”
人群霎时作鸟兽散。
赵风、红嫦二人翻身上马离开,骁骑营骑兵紧随其后。马蹄卷起滚滚烟尘,一行人眨眼间便消失在山道尽头。
“杜大夫,请。”
客帐设在骁骑营外营的僻静处,人烟稀少,只有几名老兵看守。
杜槿刚坐下没多久,杜榆之便沉着脸进来,大马金刀往帐中一坐:“将你与商陆的过往仔细告诉我。”
“这……岂敢麻烦都使大人。”杜槿佯装惶恐。
“咳!我身为骁骑营副都指挥使,本就掌军纪监察。”他忽然放柔声音,“你莫怕,若那厮真负了你,本将绝不会包庇。”
太子与齐肖势同水火,朝中人人皆知商陆是齐肖心腹,想来杜榆之这位太子党羽早就对商陆心存不满。如今抓住了把柄,自然要大肆做文章。
杜槿思忖:许是因为曾救过他性命,杜榆之对似乎对自己有些莫名的善意,倒是可以利用这点。
杜槿想明白这道理,顺势泪水盈眶,嘤嘤道:“此事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她将编好的故事细细道来,叙述时半真半假,三言两语便塑造了一个可怜孤女的形象。五年前被猎户商陆从拐子手中救下,因失忆委身下嫁,又随夫徙居边陲。二人成亲后育有一子,靠着她的医术,最终在偏远山村安定下来。
“既是失忆,那你这名字与医术……”杜榆之颤声道。
杜槿垂首拭泪:“醒来只记得唤作阿槿,也不知自己为何懂医术。”
“或许……你本就出身杏林世家,虽失去记忆,但未曾忘记家传的医术。”杜榆之不等她解释,已自顾自替她圆了这说法,“商陆这厮,为攀附权贵竟辜负发妻幼子,真乃畜牲也!”
他义愤填膺,这怒气绝不是演出来的,显然是动了真情。
帐外忽传来锣鼓声,杜榆之眸光一凛:“你先回药堂。”他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此事交予我处理,骁骑营定会给你个交代。”
杜槿起身行礼:“多谢杜将军。请问商陆如今人在何处?”
“哼,他奉命缉查裕亲王走私案,这几日都不在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