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到客栈落脚,板车牲口就拴在后院里。商陆选了能直接看到院子的房间,又安排两人一组看管货物,每两个时辰便轮换一次,时时不离眼。
这黎州城比上次热闹多了,路上行人渐多,各式招牌挂布迎风招展。沿着城中青石板街巷蜿蜒前行,两侧粉墙黛瓦爬满紫藤,间或探出几枝绚烂山茶。
转角处,一株葱郁合欢撑开翠盖,树下的茶肆正煮着新采的普洱,茶香沿着街巷氤氲漫开。
街边有不少面食铺子、干果蜜饯铺子、香烛裹头铺子,店家都在门口招呼吆喝。杜槿随意挑了几家进去,发现有些铺子里竟配了可以送货上门的送力人,还支持赊销和分期,甚至还有类似
礼券性质的红票。
杜槿暗自咋舌,没想到这州城商户做生意的法子已如此成熟。原本还想借前世记忆在黎州弄一套商业模式来,现在看真是自以为是,小看了古人智慧。
“咱们先带些货去那梁氏药铺里看看?”赵方平按捺不住询问。
大家在城中闲逛了半日,也路过好几家药铺医馆,杜槿却连门都不进,不少人都心存疑惑。
“不急。”杜槿思索,“出来谈生意要讲究排场,让别人摸不清底细才好。一群村夫贸然上门,店家也只会当成乡野间的零散生意,可赚不到大钱。”
莫大岭似懂非懂:“杜大夫的意思是?”
梁氏仁爱堂。
下晌店里没什么来客,伙计正伏在乌木柜台上打盹,秤盘上的铜锈比药渣还厚。柜旁一只狸奴伸了个懒腰,爪尖拨弄着滚落的柏子仁,铺子里满满艾草混着丁香清苦又馥郁的味道。
满墙檀木抽屉错落如棋局,屉面贴着泛黄的药名笺,蝇头小楷已有些褪色。
那伙计被推门铜铃声惊醒,抹去嘴角涎水:“客官,需要些什么?”
“店家,你们这儿可有七叶莲?”一个年轻女娘快步进店,身着天青色妆花缎裥褶裙,单髻上戴着茜色绒花,肤白如雪,杏眸灵动,让人眼前一亮。
女娘身后跟着两个布衣男子,虽是小厮打扮,衣料却是细葛,针脚齐整,显是体面人家使唤的。三人进门时步履稳健,既不张扬也不寒酸,恰似城中殷实商户的模样。
伙计心道来了个大客户,陪笑道:“有的有的,小娘子这边请。”
杜槿仔细端详伙计拿来的七叶莲,面露难色:“这株品相倒还成,只这根须与我先前见过的略有不同,颜色偏白,想来是河边生的?”
伙计明白这是练家子:“正是从北边洪州收来,那里湖水河水多。”
杜槿摇头:“这七叶莲喜阴,要长在那高山深谷的山泉旁才好,根须黄白,药性最佳。”便放下药盒似要离开。那伙计连忙作揖:“小娘子且慢,这七叶莲虽不如您所说,但药力也够用了。我家给城中各处医馆供货,从不曾出过岔子。”
杜槿扫视一圈:“你家给城中哪些医馆供货?”不等伙计回答,目光移向褪色的名笺和铜锈秤盘:“估摸着也没有几家吧!”
那伙计神色有些尴尬,忙将狸奴掩到身后:“只是最近……少了些。如今正值初秋,风寒中暑之人少了,药材销路自然没先前那么好。”
杜槿沉吟:“风寒?说起来已经立秋,天气转凉,倒需要提前准备对症之药。伙计,劳烦再拿些小柴胡来。”
那伙计忙拿来一盒柴胡,心想:这小娘子带着些北方口音,官话不太标准,莫不是北边哪家药行的千金跑来南边收药?
杜槿挑拣一番:“你这是都是南柴胡呀,还得是北柴胡更好。”伙计忙解释:“小娘子说笑呢,我们黎州附近哪有北柴胡?”杜槿又摇头:“先不谈这南北之分,柴胡一味,和解退热宜生用,疏肝解郁宜醋炙,你家可有炮制好的醋柴胡?”
伙计语塞,苦笑拱手道:“小娘子稍待片刻,我去请东家来。”
不多时,伙计就从后堂里领着一清瘦男子过来。这中年男子三缕短须,神态平和,叉手行礼道:“小娘子有礼,在下仁爱堂梁英。”杜槿侧身盈盈还礼:“小女子家中姓杜,叨扰梁东家了。”
梁英已从伙计处知晓方才事宜,对那醋炙柴胡十分感兴趣:“杜娘子,我们从未听说过醋炙柴胡,不知是有什么说头?”
杜槿也不怯场,就这南北柴胡炮制之法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一看就是家传的药理。梁英又追问,见这小娘子也有理有据地答了,便打消了心中疑虑。
“杜娘子家学渊源,倒教我有了不少收获。”梁英诚恳道。
“不敢,说实话你家该换换货源啦!前日去惠民坊……”杜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捂住嘴,杏眸一转:“算了,今日耽搁你时间了,多谢梁东家。”
梁英忙追问:“可是那坝亭榜的惠民坊熟药局?敢问杜娘子,是在他家见着了醋炙柴胡吗?”
杜槿眸光游移:“没有没有,梁东家误会了。小女子先行告辞,日后有机会再与东家合作。”梁英待要追上,却被她身后俩长随阻拦,只好目送这三人快步离开。
伙计道:“东家,难道惠民坊真的有新货?”
梁英在铺子里踱步半晌,对那伙计道:“明日你去惠民坊瞧瞧,他们是在弄什么玄虚!”
第22章 醋炙柴胡
次日,惠民坊熟药局对面树下,一年轻小子在那里探头探脑。
正是梁氏仁爱堂的伙计方六子。
他拉拉衣襟,待要假作客人混进店,身旁却刚好路过两个乡下男子,正拎着黄纸药包交头接耳。
“这柴胡听闻还添了醋,药性强。”“可不是,铺子里的伙计还不肯卖呢,说备的数量少。”“他家的天麻也不错,上回大夫专门说要在惠民坊抓药。”那两个村夫絮絮叨叨转过街角,很快便消失在巷子里。
方六子心中一惊,忙进惠民坊问起柴胡、天麻、七叶莲等草药,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试着问了醋柴胡之事,那掌柜摆手:“没听过!”
“这惠民坊竟然还遮遮掩掩,定有蹊跷。”方六子暗暗思索,忙回去与东家禀报。
街尾转角处,赵方平挠了挠头:“我方才演得可好?”莫大岭猛拍他背:“像、像、像!一点儿看不出破绽。”
孟北笑道:“多亏商陆郎君在仁爱堂门口蹲了半日,看到那伙计往惠民坊来了,进赶慢赶来知会,你们才能演这一出戏。”
姚康一向老实本分:“杜大夫,那惠民坊确实不卖醋柴胡,咱这样不算欺骗吗?”
杜槿正色道:“哪能算欺骗?只是让他们换换货源罢了,咱们的药材品相好又便宜,也没坑他。至于醋柴胡,本来就有功效,他们进些货也无妨。”
见姚康还有些不安,杜槿思索道:“若是与梁氏仁爱堂的买卖能做成,咱们价格上让一些,醋柴胡就当是送他们吧。”
商陆抱着刀斜倚在门边:“还是继续按计划执行?”
杜槿笑道:“正是,陆哥,麻烦你再去探探那梁东家的行踪。”
仁爱堂内,梁英听到方六子打探回的消息,愤愤道:“那惠民坊果然是有了新货源,怪不得咱们铺子生意越发冷落了。”
他四处打听新药,傍晚又约了另外两家相熟药铺的掌柜到同福楼,好好整了一桌席面。酒过三巡,梁英言语试探,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消息。
待到席散,梁英送走两位掌柜,心中忍不住起了怀疑,却听隔壁小室传来熟悉的女娘声音。
“郎君,你这北柴胡倒是不错,从哪儿来的?”那女娘声音清脆,带着些北地口音,可不正是昨日到铺子里的杜娘子。
另一个低沉男子声音回答:“羁縻山。”
梁英心中一凛,忙贴到小室的木质墙壁上倾听。只听杜娘子疑惑道:“羁縻山?那里等闲人可进不去。”
“我自有法子,这批药材你收还是不收!”那男子声音十分不耐。
杜娘子笑声如银铃一般:“小郎君急什么,我们在外走商的,做事谨慎些又何妨?只是这批药材看着有些眼熟,与近日城中的新货倒颇为相似。”
男子冷哼:“你自买你的药便是,何必多言?”杜娘子起身踱步:“罢了,你这药材品相确实好,年份又久,炮制得也精细,我收了便是。”
那边细细谈了价格,又约好交货时间。梁英听到杜娘子离开的脚步声,思索再三,还是敲开了隔壁小室的门。
“何人?”
梁英推开门,眼前一亮,只见室内这男子一袭鸦青窄袖上衣,衣料是上等的暗纹罗,走动时隐约显出竹叶纹路。腰束犀角带,脚踏乌皮靴,此人身形挺拔如松,衣衫下的肌肉线条随着步伐若隐若现,神情肃穆却不显倨傲。
不曾想竟是形貌如此出色之人,梁英忙行礼道:“这位郎君,冒昧打扰。我是城内梁氏仁爱堂药铺的梁英,方才无意中听到些声音,郎君仿佛是在售卖羁縻山中的草药?”
商陆面色稍和:“正是,如此巧遇,那便入内详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