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氏跪地痛哭道:“老爷,老爷!你怎可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啊!”崔老夫人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椅上,众丫鬟小厮也不住哭泣,房中哀声遍地。
一众哀嚎声中,杜槿平静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慧娘,再取些参来。”
崔灵慧眼中猛地迸发出希望,快步冲进屋:“槿娘,你可是有办法?”
杜槿拿出针具:“我先用回阳九针吊住命,或许有救。”
柏梁见是一年轻娘子,怒道:“你是何人?人命之事,怎可如此草率?”杜槿神色奇怪:“柏大夫,你也知道人命关天不可草率,怎么还能有如此明显的错诊?”
柏梁镇定道:“荒谬!行医严肃之事,你是哪里来的村妇,怎敢在此大放厥词!太夫人,还请您将此人逐出去,免得惊扰家中女眷。”
杜槿看向柏梁,眼神十分锐利:“柏大夫都已承认无力回天,怎么还想阻止同行施救?未免过于刚愎了。”
崔灵慧紧握杜槿双手,泪流满面:“槿娘,我父亲……可是还有救?”柏梁正要说话,却被崔老夫人手中檀木杖的重重顿地声打断。
“杜大夫,请你来说!”
众人皆屏息不语,杜槿叉手道:“老夫人,这位柏梁大夫我倒是略有耳闻,错诊之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还请老夫人明鉴。”
柏梁怒道:“乡野村妇,血口喷人!你可知崔大人所患乃是瘴虐中的正虐之症,老夫家传之柴胡截虐七宝方,正是针对此症的奇药!”
杜槿平静道:“正虐?柏大夫,请问这正虐有何症状?”
“哼,瘴虐之症因蚊虫传染,寒热交替,头痛汗出,脉象弦数,与崔大人病症均相符。”柏梁冷笑抚须。
柏梁身边一年轻男子喝道:“你这村妇怎么连病理都不知晓,赶紧归家去,莫要在此纠缠!”
杜槿不为所动,并不与此二人争辩,只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烧过,并指轻抚寻找崔老爷身上穴位。那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儿凑上来,帮着掀开被子、搬动肢体。
杜槿倏地将银针刺入哑门、劳宫、三阴交诸穴,捻转数周,针尾微微震颤如蜂鸣。
柏梁转身向崔老夫人道:“太夫人,针灸之事非同一般,此妇不通医理,恐对崔大人有碍。”
崔老夫人面色铁青:“杜大夫说得没错,既然柏大夫已无力回天,就请到一旁歇息吧。”柏梁无话可说,只好退到旁边,阴测测地盯着床榻,任由杜槿施针。
待九针取完,杜槿又将新送来的参片给崔老爷含住,才起身道:“方才柏梁大夫坚持这是瘴虐,我全然不认同,原因有三。”
她掀开崔老爷眼皮:“瘴虐目赤如鸠,如今瞳仁泛黄,乃湿浊上侵之状。眼瞳有异,此为矛盾之一。”
“瘴虐确有脉象弦数,但崔老爷脉象非弦,指下如棉裹珠,当为濡脉。脉象不符,此为矛盾之二。”
“崔老爷初时先有寒症,五六日后方有高热,而瘴虐则为寒热休作、每日间隔发作。时间相错,此为矛盾之三。”
杜槿掷地有声:“崔老爷所患绝非瘴虐,当为湿温症!”
柏梁鬓角渗出冷汗,反驳道:“眼瞳脉象皆有变化可能,怎可妄下定论?况且老夫从未听闻这湿温之症,真是荒谬至极!”
杜槿面带嘲讽:“哦?柏大夫竟然从未听闻,那你又是怎么拿出的柴胡截虐七宝方?”
“此二事有何关联?不知所言!”柏梁怒而甩袖。
杜槿不慌不忙从药箱底拿出一本医书:“这是《太平惠民方》,详细记载了湿温症与瘴虐,其中正有柴胡截虐七宝方。”
“前些日子,我因担忧县中安危,写下此方与瘴虐诊治要点,送至县衙。”杜槿将医书交由崔老夫人:“书中所载药方正是崔老爷所服之药,甚至连配伍数量都一般无二,还请老夫人核验。”
“敢问柏大夫,这《太平惠民方》何时竟成了你家传之物。若是你家传,又怎的连湿温症都不知晓?”
“错诊病症、误人性命、抢占药方,柏大夫,如你这般人品医德俱差的大夫,真是世间少见!”
“你不思反省,反而因为担忧自身医术被嘲,阻止同行后辈看诊,甚至置崔老爷性命于不顾,居心险恶,令人发指!”
第32章 石菖蒲
柏梁双眉倒竖:“真是血口喷人,毫无底线!”他又转向崔老夫人,拱手道:“太夫人,此方是我家传,更从未听说过信件之事。为救县中瘟疫,鄙人早已将截虐药方公之于众,她定是那时得到药方,特意伪造了医书来诓人!”
崔灵慧反驳道:“难道她能提前知晓今日之事,特意带来医书与你争论?”
“正说明此妇心思深重,早已做好准备,只是恰好今日用上罢了。”柏梁冷笑,“哼,说不准连进崔府之事,都是她处心积虑经营之果。”
“师父,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此妇如此面熟!”柏梁徒弟马自新恍然道,“她先前经常来咱们医馆卖药,多是些茯苓葛根之类的便宜药材,每次顶多换得一二两碎银子。”
“呵,原来是个卖药赚钱的村妇。乡野药婆,也敢言医?太夫人,此人绝不可信,还请速速驱逐!”柏梁自觉拿住了杜槿的把柄,十分得意。
杜槿平静望过来:“多次卖药,不正说明我识得药理?我们乡村大夫平日里很少收诊金,卖些药才补贴家用怎么了?”
“难道卖一次药,我便会忘记一个药方?想来柏大夫深谙此道,故而以己度人吧?”杜槿话音刚落,崔灵慧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连忙收住。
柏梁被气个仰倒,差点说不出话来。
崔老夫人拐杖重重顿地:“杜大夫,你既如此肯定我儿是湿温症,可有依据,当如何医治?”
杜槿叉手道:“太夫人,湿温病乃伤寒肠热病,因而发病十日后会有便血,与崔老爷症状相符。除方才所说的脉象、瞳仁和发病进程外,玫瑰疮也是一大特征。”
那小厮轻轻侧过崔老爷头颅,露出颈间小小的一片红色丘疹。
杜槿道:“湿温症湿气过多,阳气过重,因而面部颈部常发玫瑰疮,这是瘴虐不曾有的症状。如今崔老爷湿热蕴毒、弥漫三焦,可用滑石黄芩汤一试,并内服甘露消毒丹。”
“柏大夫,你先前是否错诊,如今先不做定论。”崔老夫人严肃道,“但既然杜大夫说可治,便先按她的方子来,你速速去抓药,切不可耽误!”
柏梁无言以对,只好先躬身应下。
待杜槿写下药方,马自新一目十行,小声道:“甘露消毒丹里需一味石菖蒲?咱们铺子里没有这药。”
杜槿道:“石菖蒲乃此方中化湿辟秽必备之药,不可替代。”
马自新看了眼自家师父,解释道:“但是县里的村落山野间也不曾见过石菖蒲……”
崔老夫人速道:“柏大夫,劳你去城中其他医馆药铺问问此药!周氏、陈氏二人同去,协助柏大夫!”屋内两位嬷嬷躬身应下。
说是协助,恐怕也是对柏梁起了疑心。
柏梁含恨离开,阴鹜的视线一直黏在杜槿身上,仿佛在盘算着什么。杜槿也不惯他,迅速抬眼瞪了回去,又冲着他默默做了个口型。
“老、毕、登。”
崔老夫人道:“杜大夫,此番……多谢你了。”
杜槿忙转身还礼:“老夫人,救命之事不敢说绝对,我定尽力相救。”崔老夫人沉声道:“无妨,既然知晓此病不是瘴疟,至少能用上对症药材。”
“槿娘,若是一直找不到石菖蒲可怎么办?”崔灵慧焦急询问。
杜槿思索:“我先用滑石黄芩汤,再辅以薄荷黄连清热化湿,也可缓解症状。但长远来看,此方非石菖蒲不可。”
崔老夫人道:“实在不行,便派人去黎州采买!”
“太夫人,如今瘟疫严重,恐怕黎州道路阻断……”素梅担忧道。
众人陷入沉默。
杜槿沉吟片刻:“若是实在无处采买,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青阳县衙。
崔知仁正为防疫之事焦头烂额
,突然接衙役禀告,言崔氏家主崔缄病重,危在旦夕,崔太夫人邀他速来府中。
他想先召柏梁来问话,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只好自己先行前往。
崔缄出身信州崔氏旁支,原为正四品御史中丞,族中多人在朝中担任要职,颇有威权。数月前,崔缄因卷入洪州贪墨案遭到弹劾,又逢老父病逝,便顺理成章丁忧回乡,算是逃过一劫。
崔知仁则与崔氏毫无血缘关系,作为平民出身的三甲同进士,若是没有其他门路,知县一职应当便是他官场生涯的顶点。为了博个前程,他借着同姓之宜强行巴结上崔缄,又绞尽脑汁讨其欢心,希望能得几分助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崔缄接连遭遇弹劾丁忧,信州崔氏也是崔知仁难以攀附的京门高户。
崔府花厅。
崔知仁快步走上前,执晚辈礼道:“见过太夫人。敢问默言兄身体如何,可有晚辈能帮得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