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匹嘶鸣声中,阿流闪身而上拉开杜槿,又持刀挡下鞭子。街边摊贩惊叫避让,撞倒的鸡鸭鹅禽四处乱飞,一时间人仰马翻。
那纵马男子双眉倒竖,旁边的侍从忙劝阻:“大人!正事要紧,莫误了时辰。”
“哼,饶你们一命。”此人喝骂两句便扬鞭离开,身后长随也速速跟上。队伍后面还缀着十几个褐肤的高大男子,衣衫褴褛,手上还戴着铁链束具。
阿流扶起杜槿:“杜大夫可伤到了?”杜槿斜倚在街边,喃喃道:“怎么是他!”阿流:“是认识的人?”
“娘子说的是方才那些褐皮的胡奴?”旁边卖鸡鸭的妇人插话,杜槿惊道:“正是!这位姐姐,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刚刚骑马的是通源货栈的表少爷范俞,后面那些人应该是他的战奴。勐砎的贵人们都喜欢养这些胡奴使唤,平日里看家护院,还能让他们参加相搏呢。”
杜槿心中一凛:“故意让战奴相搏取乐?”“是啊,相搏在勐砎极常见,赢的人还有彩头拿。”另一个妇人道:“明儿个祭神大典上会有胡
奴相搏,估计范大少爷是急着去九雀塔准备吧!”
杜槿道了谢,和阿流退到街边小巷里。
“方才那伙儿胡奴,其中一人是商陆在洪州买的奴隶,曾经也是北凛的兵士。”杜槿皱眉,“只是不知此人为何会出现在勐砎?”
阿流压着怒气道:“旧识?哪有那么多巧合!此事恐怕和他脱不开干系。”杜槿思索:“如今也没别的线索,咱们得想办法混进那九雀塔,寻他问个清楚。”阿流:“但是汉人不能进塔……”
“范俞不也是汉人?定是有办法的。”杜槿笑了。
两人交谈间,被一辆马车堵住了去路。这小巷窄得只能见到一线天光,杜槿只好贴着马车和墙壁间的夹缝侧身穿过,鼻尖却突然嗅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一长衫青年正好从旁边屋舍里走出,忿忿骂着:“这□□商、庸医!”旁边人低声劝他:“四郎,这价格也没亏多少,不行咱就卖了吧?药材砸在手上也不是办法。”
那青年握拳:“不卖!多日前就谈好的价格,临到交货却来压价,这群言而无信的乌蛮!”
医馆伙计光着膀子杵在门廊下,蒲扇拍得啪啪响:“就你这些草药,别家可给不了这价格。”青年瞪他一眼:“小人之言不可信!”
杜槿挑眉,竟然是做药材生意的同行。
青年忍怒道:“魏乔,我们走!大不了换家医馆再问问。”身后大门嘭的一声关上。
“郎君,你这些药材,在勐砎确实不好卖。”
青年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嘲讽他,正要转头怒喝,却见一素衣女娘立在巷尾,正掀开幂篱笑吟吟望着他。
此女肤色瓷白,双眸灿若星子,是在乌蒙极少见的样貌。青年一时语塞:“呃……这位娘子,你方才那番话是何意?”
“郎君莫怪我心直口快。”杜槿柔声道,“你带的药材如附子、细辛、桂枝等等,都是温阳散寒的草药。而乌蒙长年湿热,多瘴毒入肺、虫蛇咬伤、日光疮这类病症,确实不太需要你的药材。”
青年神色变幻:“啊,原来还有如此讲究吗?”
杜槿心中奇怪,此人一身行头精致华丽,看起来是个富商,怎么连这种基本的道理都不知晓?
那青年快步走过来,叉手道:“鄙人名唤齐肖,家中在越州经营药材生意,还未请教这位娘子尊姓。”杜槿还礼:“齐郎君客气了,我姓杜,倒与齐郎君同行,是黎州药商。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阿流。”
齐肖喜道:“如此倒是巧了!不知杜娘子可愿一同吃杯茶,好跟您请教些乌蒙药理。”杜槿欣然应下。
四人坐到茶馆临窗的竹篾席上,沸水冲开壶中雪芽,齐肖主动拎起青瓷壶为杜槿斟茶。
杜槿道了谢:“这雪芽茶性寒凉,因此在这乌蒙瘴热之地颇受欢迎,还可以添些石斛滋阴。好比江南喜用杭菊清心,岭南却多配木蝴蝶祛湿,药材如人,入乡随俗才有活路。”
齐肖颇受启发,细细请教了不少问题,又见她精通药理、见识颇丰,忍不住赞道:“杜娘子以女子身行千里路,真是了不起。”杜槿自谦两句,又恭维齐肖聪敏好学,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鄙人刚接受这药材生意,确实见识浅薄。不知杜娘子这次在勐砎进了些什么药材,可否让我参考一二?”齐肖赧然道。
杜槿眉间微蹙:“如今尚未来得及考虑,只因我刚进城就遇到些棘手事情……”齐肖忙拱手:“敢问是何难题?鄙人愿为杜娘子解忧。”
她摇头道:“此事太过复杂。我与家人在九雀塔附近失散,只能去祭神大典打探消息,但九雀塔只有乌蒙人能进……”
“这有何难!”齐肖抚掌大笑,“虽是乌蒙祭典,但勐砎土司邀请了不少汉人官员和富商观礼。我这恰巧有一封请柬,杜娘子若是不嫌,明日可与我一同入塔。”
杜槿和阿流对视一眼,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46章 将军夫人?
次日,九雀塔前。
齐肖捻着折扇拾阶而上,身着竹青色暗绣绸袍,是邺都最时兴的装扮。杜槿则身着藕荷色窄袖配葱色罗裙,双丫髻上插着素净的银杏簪,扮作丫鬟紧随其后。
“委屈杜娘子了。”齐肖展扇遮住半张脸,“观礼请柬只能带一随侍入内,今日你就跟在我身后,小心行事。”
杜槿垂首道:“无妨,我该同齐四郎道谢才是。”
铁锁吱呀声中,九雀塔的厚重木门缓缓打开,两人随人群进入宝塔。抬眼望去,殿内的场景诡异又肃穆,杜槿不禁屏住了呼吸。
宝塔窗棂间漏下昏暗暧昧的日光,眼前是一片极宽阔的祭坛,九根硕大的乌木鎏金柱撑起穹顶,柱身盘绕着狰狞的玄蛇雕纹。祭坛中央立着一尊三足青铜鼎,鼎身铸满乌蒙文字,头戴傩面的大祭巫师们沉默环立四周。
诸多厢房小室如天井般环绕祭坛上空,上百灯盏燃着青色的烛火,青烟沿着墙壁蜿蜒而上。
正愣神间,身后侍卫呼喝着清出道路,杜槿二人避让到一旁。几位乌蒙长老簇拥着满脸倨傲的汉人男子进了天字二号房,数名俏丽婢女鱼贯而入。
正是通源货栈范俞!
“走吧,我们在黄字十一号。”齐肖压着声音提醒,两人不再闲逛,穿过数道回廊寻到请柬上的小室。
不多时,祭坛上敲响九下肃穆钟声,众巫师同时伏身吟唱。空灵乐声中,一个身穿雀翎氅衣、头顶赤金雀冠的身影在缓步行到中央。
“开始了!”齐肖轻摇折扇,“此人是乌蒙土司那赤罗,她是前任首领的妻子,因丈夫病逝才袭了这土司之位。”杜槿有些惊讶:“女子继承丈夫的王位,倒是少见。”
齐肖笑道:“乌蒙地界的规矩与大夏不同,在继承之事上男人女人都一样。那赤罗与前任首领没有子嗣,做土司后倒在府中养了不少俊俏郎君,也不知能不能生出孩子。”
祭坛上的巫师念起晦涩的咒语,塔中众人皆专注于祭典。杜槿俯身道:“齐四郎,我这就出去寻找家人,你在此稍候片刻。”齐肖不在意地挥挥扇子:“杜娘子自便,万事小心。”
杜槿随手端起一副托盘和茶具,离开前往天字区,隐在柱后观望房内情况。鎏金竹帘后,隐约可见范俞斜倚在软榻上,身边侍立着数名窈窕婢女,并无他人在内。
她继续在塔中寻找,但上下数层百余间厢房都坐得满满当当,其中竟无一个胡奴。
楼梯转角出现一乌蒙侍者,杜槿快步走上前,扬起下颌道:“喂!我问你,那些战奴在哪儿?”侍者面色为难:“这位娘子,你问战奴做什么……”
杜槿呵斥着打断他:“放肆!我可是范郎君的侍女,通源货栈的事也是你能问的?带路!”
那青衣侍者吓得一个激灵,连连道歉:“冒犯了,您跟我来。”
穿过重重回廊,绕到九雀塔一层后方,几名穿甲的侍卫手持长矛守在数道铁门前。
打发走那侍者,杜槿倨傲上前:“范家胡奴在里面吗!我家郎君有机密事吩咐,命我来传信。”守门侍卫狐疑道:“你是范家的婢女?我怎么没见过……”
杜槿斜睨了一眼:“我可是郎君贴身的大丫鬟,你连我都不认得?那对招子不管用就挖了!”那侍卫还要说话,她立刻扬声斥道:“还不开门?耽误了通源货栈的事,看郎君怎么治你们的罪!”
另一个侍卫低声道:“跟她计较做甚,除了范家,勐砎没人养得出如此气派的丫鬟。”“就是,她一个女娘进去就进去了,难道还能掀起什么动乱不成?”
众侍卫让开道路,铁门铰链吱呀作响,门后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杜槿循着陡峭石阶进入地下,石阶尽头,十余间牢房沿湿滑廊道两侧排开。火光映出牢房内赤裸上身的精壮身躯,此处竟关押着数十名胡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