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无言。
齐肖斟酌片刻,终究还是挑起话题:“阿勒坦,知道你不会轻信于我,但那颜部被诬通敌一事,确实与我无关。”
商陆沉默半晌:“搜出的通敌密信上,笔迹印信皆与我分毫不差。”
“我可未进过你书房!”
见商陆不语,齐肖摇头苦笑:“若我当真为大夏立下如此功劳,又怎会沦落至此?”
“在北凛为质十年,母亲也在贵人的位份上蹉跎十年,受尽皇后苛待。归国后,父皇连个虚爵都不肯给,几位刚加冠的弟弟都已封得郡王,我却还是个光头皇子。”
商陆闭目:“南霁霄,如今是不是你,还重要吗?”
“当然重要!”齐肖怒道:“除了太子,谁能在北凛布下如此大局?他害你满门,又视我为眼中钉……”
商陆冷声打断他:“我不会为夏国皇子卖命。”
“那就当是帮齐肖一次,没有什么南霁霄!”他的声音近乎哀求,“此次奉父皇密旨查贡品劫案,我隐瞒身份来到洪州。如今没有母族倚仗,除了几个亲卫,我身边无人可信……”
“阿勒坦,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南霁霄向来骄傲,在北凛受尽折辱也从未低头,何时露出过如此卑微之态?可如今回到故国,日日如履薄冰,生死难料,他已别无选择。
世人
眼中早已葬身草原的那颜部少将军,武可震三军,又与太子结下血海深仇,无疑是一柄淬了毒的利刃。
——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必须让他为我所用。
商陆指节攥得发白,经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最后助我一次吧。”齐肖眼底翻涌着暗潮,“你当真甘心?任他踩着那颜部将士的骸骨,稳坐东宫?”
这几日,钦差府热闹得紧。
仆役们都晓得,那位新入府的杜娘子十分骄纵,为了买丫鬟的事儿将全府上下搅得翻天覆地。
“挑了几回都不满意!唉,从没见过如此难伺候的主儿。”
“嘘——人家正当宠呢!今早当面砸了套官窑的茶具,郎君也没生气。”
主院廊下立着一排垂髫少女,膀大腰圆的廖婆子迈着小碎步进了屋。
“这回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苗子,娘子再瞧瞧,可有合眼缘的?”廖婆子搓着手,笑得满脸褶子都堆了起来。
杜槿斜倚在雕花小榻上,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又瘦又矮,洪帮是专挑着难民窟捡人么?”
廖婆子忙不迭推出一人:“娘子瞧这个,会弹月琴,还有一口好嗓子。”
“我要的是会伺候人的丫头,不是养在府里当乐伎的!”杜槿坐直身子,腕间翡翠镯撞在案上发出脆响,“你们到底从哪儿搜罗来的丫头?”
廖婆子后背已汗湿:“回娘子的话,这都是江帮主亲自吩咐,特意……”
“亲自吩咐还这般敷衍?我这就去找郎君评理!”
“娘子息怒!老婆子这就去重新物色,定让娘子满意!”
“这都物色几回了?”杜槿鬓边珠翠泠泠作响,“堂堂洪帮,竟连个合意的丫鬟都寻不到!”
这半月来,廖婆子跑遍城中大小牙行,不是被嫌丫头太胖不利落,就是被说太瘦没力气,要么挑眼神呆滞不够伶俐,要么嫌眼珠乱转心思太多。折腾得廖婆子瘦了一圈,杜槿愣是没挑中一个。
齐肖为此特意在江岸止面前发了通火,廖婆子因办事不利,狠狠吃了几回挂落。
这日清晨,杜槿正对镜理妆,忽听仆役来报:“娘子,洪帮又送来一批新人,这次领头的是两个青衣小厮。”
铜镜中,杜槿的唇角微微扬起:“终于等到了。”
第69章 抽丝剥茧
两名小厮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左侧少年生得圆脸杏眼,未语先带三分笑,瞧着甚是伶俐。右侧少年身形清瘦,垂手而立,眉目凝重。
“杜娘子万福。”左首的青衣小厮躬身施礼,眼睛却紧紧盯着杜槿双唇。
杜槿佯作不解:“你们是谁,廖婆子呢?”
“小的名唤司琴,在柳四爷跟前当差。”司琴笑容可鞠,“廖婆子办事不力,惹得杜娘子不快,已被四爷罚去庄子了。”
“哼,这还像话。”杜槿拂袖起身,“这回又是哪儿搜罗来的丫头?”
司琴忙道:“四爷特意着人从邻州采买,就怕委屈了娘子。”
“这位柳四爷是?”
“我们四爷执掌风信......”话音未落,右侧少年轻戳他后腰,司琴醒悟改口,“是帮主跟前得脸的管事。”
杜槿心下了然——洪帮果然暗藏乾坤!定不止漕运、镖行两个堂口。
她转向那沉默少年:“你又是谁,怎么不说话?”
“回娘子的话,他叫观棋,天生不会言语。”司琴笑道,“娘子不妨先瞧瞧这些丫头?若不称心,小的再回禀四爷。”
杜槿不动声色走到廊下,细细观察这些女娘。这些女子个个瑟缩如鹌鹑,袖口隐约透出淤痕。
其中一个高个儿女娘,左手小指扭曲青肿,眼里映着怒意,正恶狠狠地瞪着司琴。
“就这几个罢。”杜槿随手点了几人,特意留下那高挑女子,“且试用两日。”
司琴奉上锦匣:“这是她们的身契,娘子若不满意,随时可退回来。”
待二人退下,齐肖立即将众女分别安置,各自询问过往经历,果然都是洪帮从各州拐来的良家子。
“寻常不会在本地发卖。”齐肖翻着供词,“若非你闹这一场,江岸止断不会将她们送来凑数。”
红嫦咬牙:“难怪石榴会流落乌蒙!”又恨恨骂了几句。
杜槿沉吟:“方才司琴说漏了嘴,提及风信堂和柳四爷……”
“护卫已缀上那小仆。”齐肖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这柳四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院街。
巷尾的云墨斋乃洪州学子最常去的书铺,青砖黛瓦间书架林立,墨香浮动,白衫书生往来如织。
司琴与观棋避开人潮,闪身潜入后院,自青石墙角按下一道机关,整面花墙缓缓无声移开。
青石甬道内,两侧墙壁嵌满鸽笼大小的木匣,昏黄烛光映得匣上的朱批若隐若现。数条岔道蜿蜒深入,交错复杂,通向不同的暗室。
“四爷,齐府的事情办妥了。”司琴恭敬施礼,观棋紧随其后。
柳四爷恍若未觉,手持琉璃镜,专心研究手上信封的火漆纹。
“簌”的一声轻响,漆印完整剥离。他目光扫过纸笺,喉间溢出几声冷笑。
“把丙字阁十七格密档焚了。”他转身吹熄烛火,“韩青雄那个蠢材,劫贡品竟敢留活口。”
“是,奴这就去办。”司琴躬身退下,身影没入黑暗。
柳四爷用折扇敲了敲观棋:“拿纸笔去,有话问你。”
“那杜氏品性如何?”
观棋运笔如飞:容色殊丽,性骄矜。
“齐肖待她如何?”
笔锋再起:极宠,日赐珠玉罗绮。
“哼,凝香阁花名册未曾有她名姓,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乐伎。”柳四爷眯眼,“告诉描画,将这个杜氏的样貌摹下来。”
观棋提笔写下:是。
云墨斋外,方寒云伏于檐角,见司琴二人进入密道,当即飞身回禀。
“竟是在书院街?”齐肖思索,“人来人往,没想到竟藏在此处。”
杜槿笑道:“大隐隐于市,这柳四爷倒是有些机智。”
方寒云:“那密道只容二三人通行,守卫森严,我进不去。”
“进不去就再想想别的办法!”齐肖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夯货。”
方寒云缩了缩脖子:“总不能让我变成老鼠……”
“倒也不算全无收获。”杜槿笑着劝道,“眼下不宜打草惊蛇,且看看商陆那边进展。”
待众人离开,杜槿边研墨边整理思绪,细细写下如今线索。
漕运堂韩青雄、镖行堂吴兆,此二人在明,掌着洪帮赚钱的要紧生意。
风信堂柳四在暗,听起来似乎担着传递消息的职责。而柳四爷身边的小厮专门被派来送丫鬟,恐怕与人口略卖之事也脱不开干系。
洪帮盘踞洪州多年,根系远比想象更深。风信堂把守森严,一时难以进入,漕运堂众目睽睽,随意插手只会暴露身份,如今唯有希望商陆能撕开这道铁幕。
满纸墨迹如雾里看花,一切尚是扑朔迷离。
房门忽被敲响。
“娘子,蘅香院岳氏求见,可要请进来?”仆役在门外道。
“岳氏?”杜槿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正好要出去走走,请她一刻钟后荷风亭相见。”
荷风亭内,岳八娘将杏红披帛理了又理,腕间金钏碰得叮当作响。
“昨儿两匹云霞纱,今晨又是浮光锦。”她恨恨掐着莲蓬,“郎君待这狐媚子倒是大方。”
丫鬟小桃低声道:“那种地方出来的货色,娘子同她计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