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商陆眼中泛起笑意,“林听当我是拐子,上来就过招。”
杜槿轻叹:“说来也奇妙。我被陈跛子拐到沅州,在郊外的河边同你相识,你又因为陈跛子遇见了青云寨,一路带着这么多人回到青杏谷。”
“听你这意思,倒像是要谢那陈跛子?”
“怎么可能!天下拐子都该千刀万剐!”杜槿撇嘴,狠狠捏了捏他的手。
两人沿着河堤徐行,身侧行人如织。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一处。
商陆唇角微扬:“要我说,这一切都与陈跛子无关。”见杜槿疑惑,他轻声道,“是因为遇见你,我才会去邓州和乌蒙,得以同林宗、乌萨他们重逢。”
“几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杜槿和他十指紧扣。
“我是个懦夫。”商陆遥望金光浮沉的河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已经死在了北凛,逃出来的只是一副躯壳。”
“陆哥……”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连我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只想着把阿鲤带到安全的地方,寻一良善农家托付,就可以找个山崖了结性命。”
“我记得,你那时候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仿佛明日便死了也无所谓。”
“嗯,若非遇见你,想来我的坟头草都已长高了。”
“呸呸呸!别说这等晦气话!”杜槿怒目,“何况若是没遇见我,谁会替你立坟啊!”
商陆含笑望来,眼眸在暮色中盛满细碎的光。他的眼窝是极深邃的,眉骨高挺,下颌轮廓分明,神情严肃时十分锋利冷峻,眉目含情时又深情款款、极尽缱绻。
杜槿一时看痴了,分不清是河面的波光更潋滟,还是他的冰蓝双眸更灿烂。
“槿娘,同我在一起,你可曾后悔?”商陆突然开口。
“为何这般问?”
“北凛已亡,我如今不过是个乡野村夫,连件像样的首饰衣裳都不能给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还累你卷入这般险境……”
“有吗?”她掰着手指细数,“白河村、宝通寺、邓州、乌蒙、百越、洪州,哪次不是我拖你下水?”
商陆哂笑:“你惯是会安慰人的。”
杜槿眉眼弯弯:“实事求是嘛!况且你是村夫我是村妇,也没有谁比谁高贵。”
“我一个狄人,面目丑怪……”
“哪里丑怪!”杜槿一万个不同意,“我就是爱你这模样,喜欢你的蓝色眼睛,喜欢你的小麦色皮肤!” 她神色认真,“商陆,我很喜欢你,不可以这样说自己。”
男人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倏然转身,但通红滴血的耳尖已暴露了他。
“你不会害羞了吧?”杜槿笑着歪头看过去,又被他侧身避开。
夕阳为他勾勒出挺拔的轮廓,肩背宽阔,双腿修长,侧腰带着紧致的弧度向下收窄,连影子都透着力量,是极其漂亮性感的身材。
杜槿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商陆,在我面前,你不必这样卑微。”
她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在商陆的潜意识里,他仍然将自己视为罪人。他被过去的经历打碎了高傲,对眼前幸福充满惶恐。
他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不配得感。
商陆半晌不言,良久才转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你心里有事。”杜槿笃定道。
“瞒不过你。”商陆叹息,“南霁霄邀我入朝助他,但此举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他喉结滚动,“我死不足惜,但你……”
“怕事败连累我?”杜槿接过话头。
商陆颔首:“甚至会拖累青山村和青山药行。”
杜槿沉思片刻:“方才我说要上赤蚨号,那般危险,你为何不拦我?”
商陆对这个话题有些不解:“你医术超群,机敏聪慧,本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我岂能阻拦你?”他想起往事,不由莞尔,“况且先前也没拦住。”
“那我也一样。”杜槿正色道,“你身负家国之仇,又曾是勇冠三军的北凛将军,注定与寻常男子不同,我又岂能因私心阻你?”
“槿娘……”商陆胸膛震颤,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杜槿眨眨眼:“况且咱们也不一定会输呢!齐肖虽讨厌,但人不蠢笨,加上青杏谷的钱粮支援和百越的冶铁术,未必没有胜算。”
“真要败了,咱们就举家逃往羁縻山,投奔苍术去。”
她笑得灿烂:“天地广阔,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三日后,洪州灯节。
望江楼上灯火如昼,知州冯松元着绛紫官袍端坐主位,通判孙备与各厅曹属官分列左右,面上皆挂着笑意。洪帮帮主江岸止一身青色官服,正与冯松元耳语。
“齐大人。”孙备举着酒盏热络道,“今夜洪州千灯盛会,官民同乐,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敬您一杯。”
齐肖还礼:“孙大人客气,洪州一派盛世安宁之景,诸位治理有方。”
冯松元抚须笑道:“齐大人谬赞。听闻大人近日走访民间,不知可有所得?”
“不过赏玩风物罢了。”齐肖目光扫向楼下人群,“城中好生热闹。”
河畔的街巷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小贩穿梭其中,孩童嬉笑玩闹,吆喝声与欢笑声交织成片。随着暮鼓声起,万千花灯沿着河岸次第点亮,引得岸边百姓欢呼雷动。
转过喧闹的街市,一艘赤桅青帆的货船悄然驶出渡口。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韩爷和四爷特意交代,今晚这趟货要是出了岔子,大伙儿都别想看见明早的太阳!”庞峰在甲板上呼喝。
洪帮船工们噤若寒蝉,缆绳吱呀摩擦,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昏暗潮湿的底舱里,近百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孩童手脚皆缚,不少人正嘤嘤哭泣。
角落的香兰按捺不住:“如今哭有什么用!不如省点儿力气,找机会逃出去!”
“怎么逃?”旁边的小娘子啜泣道,“就算回去也是坏了名节,哪还有活路……”
密闭的舱内呜咽声四起,香兰烦躁挣扎,手腕上的绳索却越来越紧。
身后的货箱突然“咔哒”一声,她汗毛竖起,浑身僵直,缓缓转头看过去。
木箱轻启,一个青衣身影跃了出来。
“诸位可是被洪帮所拐?”杜槿拍拍衣袖上的木屑,“想活命的,随我来。”
第73章 赤蚨号是圈套!
“不可!外面有人看守,而且我们也没有钥匙……”香兰话音未落,舱门处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一道黑影闪入,方寒云身着夜行衣,侧身钻进船舱:“门外守卫已除。”
舱内顿时骚动起来,杜槿从袖中抽出匕首,一一划开众人绳索。获救的妇人们有人立刻帮同伴解开束缚,有的则呆楞在原地,眼神涣散,似乎已失了神智。
香兰踉跄着起身:“你们是谁?”眼前这青衣娘子眉目如画,一身利落短打,显然是有备而来。
杜槿笑道:“钦差大人已知晓洪帮所行恶事,特命我等前来相救。”
“钦差大人?洪帮又是什么……”有人十分懵懂。
杜槿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道来,又解释道:“今夜是洪州千灯节,码头守备空虚。若是随这艘货船出城,你们怕是再难重见天日吗。”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香兰神情急切道:“我们这么多妇孺,要怎么逃下船?”
“莫急,定会带你们平安离开,你们先在此等待,时机合适时跟着我走便好。”杜槿温声安慰,“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我叫香兰,家在兆京……”她声音渐低。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子,言语间透着令人安心的温柔坚定。她自被拐以来一直咬牙坚持,从未落泪,此刻却忍不住眼中微酸。
杜槿柔声道:“香兰,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香兰挺直腰背:“好!”
“你将此处的妇孺分成十组,再从中寻几位冷静机敏的娘子。”杜槿正色道,“虽过会儿有人扫清障碍,但为防万一,还需有人带着大伙儿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
香兰面露迟疑:“可我们从未做过……”杜槿眼含笑意:“不要怕,咱们这么多娘子,众人拾柴火焰高,总能找到出去的法子。”
“好!听你的!”香兰声音哽咽。舱内其余人听到这番话,也慢慢止了哭声。
杜槿将众人安抚好,快步到舱外查探情况。木梯上横七竖八倒着数名洪帮船卫,都是一剑割喉,难怪方才一点儿声响都无。
“方寒云,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杜槿又惊又喜,“先前齐肖说让你来,我还觉得不妥,真是错怪你了!”
方寒云挠头:“在下好歹也是郎君麾下暗卫首领,虽然平日里挨骂多了些……”
二人将尸体拖到船舱角落的木箱后头,刚换上船卫衣服,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镖局的弟兄?”守卫的声音隔着船板隐约可辨,“这是押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