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不在黎州,都在周围乡县,可以自行选择。放心!各个乡里都缺人,不要争抢,先来后到。”
院侧值房里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小吏头也不抬,奋笔疾书,一一给流民核验户籍,又在新户籍上仔细登记姓名、原籍、相貌、土地位置等信息,确认无误便让流民现场画押。
“真的可以分到土地!”姚康惊喜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黎州城,竟这么容易便能领到新户籍?”孟北盯着旁人手中那新鲜出炉的户籍纸,鲜红的朱砂手印尚未干透,从纸背印了出来。
商陆神色淡然,“黎州城小,位置偏远,人丁本就不丰。前些年又有乌蛮、僚人叛乱,战乱多年,如今正是缺人之时。”
赵方平一惊,“该不会是要征我们去当兵吧!”
商陆摇头,“战事已平,那些部落去年推了个头领出来,向南夏称臣岁贡。他们现在元气大伤,已掀不起波澜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又纷纷夸赞商陆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却也没人追问这消息来源。
大家深知商陆绝非寻常猎户,但如今得其照拂良多,何必深究背后故事。
杜槿却心中不安,独自寻到那青衣小吏,“请问这位大人,咱黎州如今可能立女户?”
那小吏正说得口干舌燥,见一个笑吟吟的秀美小娘子来问,眼前一亮,“你也是北边逃难来的?怎么想到要立女户?”
“是的,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独自一人。”杜槿低眉敛目。
“若是有之前户籍,核对身份无虞,可以立女户,土地也可按五亩申领。”那小吏侃侃而谈。
杜槿双眉紧蹙,“若是先前的户籍都遗失了呢?”
小吏摇头,“那便麻烦了,按州府规矩,身份不明的孤女无法落户,须由官府统一安置。若是适龄,说不定会安排给县中的军户、匠户成婚。”
杜槿眼前一黑,如堕冰窟。
赵方平几人都不识字,便与一群百姓围在司户厅的舆图前,查看各乡位置,又仔细听小吏解释。
商陆仔细看完那告示,心中一凛,便四处寻找杜槿,却见她正在院后一个隐蔽角落里踱步,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杜槿见商陆突然出现,十分意外。
“他们正在商议落户何处。”商陆灰蓝色的眼睛望过来,面带疑问。
杜槿踌躇半晌才道:“我有个头疼事情,他们都有户籍,但我之前与家人失散,早不知户籍在哪,怕是一时间落不了户了。”
商陆了然,“告示上已写明,无户籍者,可经亲属、同乡五人作保后落户,申领田地折半。独身女子孩童无法落户,须由官府统一安置。”
“正是如此。”杜槿咬牙,“别说立女户了,适龄女子甚至还会被强行婚配,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万万不能落入这种境地。
若是不能在黎州落户,恐怕只能求助商陆,带自己穿过十万大山,到那深山里的乌蒙部去。但是乌蒙部路途遥远,语言不通,文化更与汉人迥异,自己一个孤女,又如何在那里立足?
“亲属难以证明,同乡却是有商议的余地。”商陆思索,“保人须得是六十岁以下成年男子。赵方平、姚康是怀州人,可出两人作保,我与孟北翁婿皆是遂州人,可出三人作保。”
杜槿眼前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你这意思是说,若是能再寻到三个怀州人或者两个遂州人,便可与我作保落户?”
商陆点头:“按那告示所言,确实可如此行事。”
杜槿忙与赵方平等人说了这事儿,众人一听便十分焦急,迅速在这司户厅打听起来。商陆则去城中各处客栈、食肆打探消息,寻找怀州或遂州来人。
一天下来,毫无收获。
赵方平、孟北等人见杜槿无法落户,心中忧虑,白日里也没有办理户籍,天黑之际只得先寻个偏僻客栈落脚。客栈掌柜见是一群流民,倒也没嫌弃,利索开了两间最便宜的下房,只叮嘱莫将房间弄脏。
姚康在房间焦急踱步,“在这千里之外的黎州城,寻找那怀州、遂州人,完全是大海捞针。”
赵方平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嘴上急得起了两个燎泡,“实在不行,咱们便凑些钱,请五个同乡之人给杜娘子作保,也不拘他们是哪里人。”
商陆摇头,“这是下下策,风险极大。若是这五人后面反水,或者借机勒索,后患无穷。”
赵方平一听确实如此,“若只是两三人还好些,即便起了争执,有自己人在保,总能有些回旋余地。”
杜槿原本十分焦虑,见众人皆七嘴八舌地想办法,又奔波一天为她寻找保人,也慢慢平复了心情。相比于路上那些病饿潦倒、客死他乡的可怜人,自己能得这么多人庇佑,平安到达黎州,已是非常幸运了。
众人又在城中打听了三五日,仍然没有寻到合适的保人,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一来北凛流民中同州、遂州人口并不算多,逃到这西南边陲小城的人数更少。二来少有人愿冒风险为陌生人作保,毕竟一旦出事,便会被连坐受罚,甚至收回土地。
众人打探时还要避开官府,又怕对方泄露风声,因此行事十分艰难。
这些日子商陆、赵方平等人都在外奔波忙碌,打听消息。为了节约开支,杜槿每日都去城中坊市买些米面菜蔬,兰婶、苗氏便借用客栈的厨房炊具,做些简单吃食。
这日杜槿刚到坊市,突然听到街边一阵吹拉弹唱,原来是一队接亲队伍。队首白马上坐着一个年轻官人,身穿红袍,头戴红花,满面春风。身后则是一顶红色小轿并两排亲朋好友,一群人正喜气洋洋朝四周拱手示意。
一随行亲友路过杜槿,十分和善地拱手,笑嘻嘻道:“小娘子平安喜乐,沾沾喜气!”又送上一把喜果,是染成红色的花生、核桃、莲子之类的干果,十分喜气。
杜槿愣在原地,脑中灵光一闪,困扰她多日的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怔忪间,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这么巧遇见了,杜大夫怎么在这儿?”商陆一身飒爽黑衣,腰悬短刀,背负弓箭,长发简单束起,几缕凌乱黑发散落于耳畔,少年气十足。
他习惯性将竹笠微微下压,遮住异于常人的灰蓝色眼眸。
杜槿喃喃道:“独身女子须统一安置,那只要不独身……”她猛地一把抓住商陆双臂,睫翼煽动,面颊飞红,一双杏眸里漾出炽热的希冀。
“商陆,与我成婚吧!”
缀在后面的赵方平、赵风、孟北、姚康四人钉在原地,满脸震惊。
原本眉眼平静的商陆陡然间双颊爆红,连躲在竹笠下的耳尖都滚烫炽热,猛地捂住嘴剧烈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哇哦,问题解决了。”赵风吹了声口哨,“而且,我要多位师娘了。”
第8章 这就领证了?
“我会做饭,懂医术,还能帮你照顾阿鲤,不算亏吧?”见商陆一言不发,杜槿有些焦急。
赵方平等人已悄悄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风拉走,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杜槿歪了歪头,“难道你已有妻室……”
“没有!”商陆忙否认,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收低声音,“不曾与其他女子有过纠葛。”
“那便是只与我有纠葛了?”杜槿眉目弯弯。
商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面色微红,“杜大夫,若是担心落户之事,我可以护送你去其他州县再看,不必……委屈自己。”
“已问过司户厅的吏员,这条政策各州都一样。”
“那乌蒙部?”
“我可不想折腾那么远。”杜槿连连摇头。
见商陆沉默不语,杜槿头脑也慢慢冷静下来,低头惆怅道:“婚姻大事,是我一厢情愿了。更何况你一路护送,已是大恩,怎能强迫你做这事儿。”说着已眼中泛泪,一双杏眸泫然欲泣,“实在对不住,我也是不知羞……”
商陆手足无措,忙低声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绝非良配,与我在一起,只会拖累你。”
“都到这个境地了,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杜槿跺着脚落泪,“真要说拖累,也是我拖累你!”
商陆看着眼前这嘤嘤哭泣的小娘子,脑中混乱无比。他从前一向冷漠独行,待人疏离,从未有女子敢与他如此亲近。后来众叛亲离、至亲皆亡、声名狼藉,旁人待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离开这里,带着孩子走得越远越好,让他活下去!”
早已心存死志,这句命令,是支撑着如行尸走肉的他一直前行的唯一动力。
如今的他,又何必招惹一个无辜女子,将她牵扯进危机四伏的境地里?
但任他心里如何拒绝,嘴巴却不受控制,商陆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别哭了,我答应便是。”
待回到客栈,其他人已见杜槿面色绯红,眼角湿润,面上却无伤心之色,便知道事情成了,纷纷开始挤眉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