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引鹤虽兄长回扬州已有五日。这五日里,他狠下心来不管这边,原以为她会找来喜儿探听自己的消息,不曾想一次都不曾找过自己。今儿母亲晚间用膳时,又同他提起了续弦之事,他听的不耐烦,草草敷衍了事,就过来这边了。
一进门就瞧见她临窗看话本子,玫瑰椅宽大,衬得她小小一个人,安静又孤独。忍不住抽出书,原是想逗弄她闹着玩,解解心中郁气。却看见她比自己还不如,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花朵腐败的味道。
“通房是什么用度?与我有何干系?”苏禾突然侧身看向庄引鹤,“我同爷,到如今也只是露水一场,是爷贪恋,将我从平安镇带到了这里。叫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是爷的不是。不该将你一人丢在别院,连话都不曾留一句。”庄引鹤握着苏禾的手,“只是你这话,也忒伤爷的心了。之前你托我查那个什么花容的来历,我告诉你,叫你那小姐妹别惦记旧主了。”
“怎么了?”苏禾心猛然一收,盯着他看。
“她那旧主,除了判斩首和充教坊司以外的,流放发配的基本都病死在了路上,俱是四五十岁女眷和十岁以下幼童,沧州路途遥远,又是寒冬出发的,哪里能吃得了这个苦楚。”庄引鹤没敢说,拘人的差事不好干,狱卒们又多是青壮年,女眷一路上难免受辱,若有心气高的,当场寻死的也不是没有。
“我曾听花容说,她的旧主序齿行五,最温柔可亲,对下从来都是轻言慢语的,哎,女子一生皆系在父兄身上,”苏禾感慨,“若是父兄犯了事,此生也就了无希望了。”
“那你呢?”庄引鹤见她眼中愁绪,一时被笼住,试探地问她,“你父亲已亡,又无兄弟。”
“我?爷,我只能靠自己。”苏禾对上庄引鹤的眼睛,丝毫不曾回避,一字一句,清楚明白,“便是我父亲在世,我也不曾沾上半点光。笸箩里只有永远做不完的丝线,点灯都嫌我费了烛火钱,我从前不曾靠过谁,往后也不曾。”
“那你把爷放在什么地方了?”庄引鹤眼含薄怒,捏着苏禾的手渐渐用力,他最听不得这样的话,看不得她这无所顾忌模样。
“放在什么地方?”苏禾歪着脑袋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笑了一声,“爷,容我想想呢。”
大力和秋桂在小炕桌上摆好了晡食,看了一眼苏禾,低声说:“娘子,这是您先前吩咐要温得酒。”
“什么酒?”庄引鹤拎过酒壶,看着秋桂。
“是合欢花浸的酒。”秋桂答完话,“奴退下了。”
“怎么想起来饮酒了?你酒量又不好,从前甚少见你碰,每次都是哄着才喝些。”庄引鹤抬眸看了一眼她。
“日日困在兰溪别院里,二门都出不去。爷若待上半个月,恐怕比我饮得还多。”苏禾将酒杯递过去,很是自然,“替我斟酒。”
“空腹饮酒易醉,你先吃两口菜垫垫肚子。”庄引鹤接过酒杯,搁在桌上,忍不住笑了一下,“从前都是旁人服侍我斟酒,今儿爷亲自服侍你一回。”
苏禾挟了一筷子酒蒸鲥鱼,入口滑嫩,还带着淡淡酒香。起身要拿过酒壶,自饮自斟起来。
庄引鹤觉得今日的苏禾同往日比起来,大相径庭。兰溪别院这半月就叫她这般郁郁寡欢嘛,虽说不比在清安县自由快意,但也不至于此吧。
见她一杯又一杯,红晕从脖颈蔓延到脸颊带着耳坠都红透了,醉意已深的她倚在隐囊上,一头鸦发松散的垂落在胸前,微闭的眼睛带着几分神秘,月白色的褙子滑落肩头,带着几分撩人艳色。庄引鹤俯身拎回酒壶,一掂量,居然已经空了半壶。可见是喝多了,醉狠了。
“给我,我还要喝,这酒香醇,入口绵软,好酒!”执着酒杯的手慕然一松,白瓷酒杯滑落在罗汉床上,美人春醉,撩人心魄。
庄引鹤坐到了苏禾那侧,捡起白瓷酒杯搁在了小炕桌上,将人拢到自己怀中,理了理头发,问道:“爷是谁?”
“不认识,你怎么会在我家,出去!”娇蛮的朝着门外一指。
“你母亲在哪?”庄引鹤低头看着怀中人,斟酌问出了这句话。
“我母亲……母亲早就走了,供奉在海兴寺呢!一年五十两!就在大雄宝殿里!我要让我娘亲日日听佛音,受佛光。来世能投一户好人家,圆满周全!”苏禾眯着眼,抬着头,拽住了庄引鹤的衣襟,嘟囔了一句:“与你何干!”
“那供奉的‘苏禾’是你的什么人?”庄引鹤心中的疑惑盘旋了许久,今日趁着她醉酒,试探问,“怎么供奉在你母亲旁边?”
苏禾垂下头,向后挪了挪身子,俯身趴在了庄引鹤的腿上,嘴里念叨着“好困”,眼神中的醉意一散而尽!
第84章 眼睛微微垂下,再抬……
眼睛微微垂下,再抬头时,眼神迷离地看向庄引鹤,勾着他的脖颈,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肩膀上,模糊说:“是陪着娘亲的人……困。”素手掩口,秀气的打了一个哈欠,只作出昏昏欲睡的模样。
庄引鹤见状倒也不好再追问,只叫人进来将炕桌上的碗碟收拾干净,吩咐人在耳房备水,良宵醉人,自然不能错过。况且,他们也许久未曾亲近了,这些时日在家中,夜夜独宿在前院书房,后院的支婆通房们变着花样的求见,一怒之下又打发了两个通房,这才安分下来。
秦嬷嬷既回了庄府,兰溪别院这边就叫旁人伺候吧。免得她受委屈了也一声不吭,长得温柔乖顺,偏又是一身倔骨头,凡事还喜欢闷在心里,问了也不肯说。恐她郁结于心,胡老太医的药还是得吃着才是,扬州多名医,这两日便请上门来,再号一号脉。
等他从耳房中出来,床榻上的人早已睡得香甜,庄引鹤坐在床沿边,看着她的睡颜,笑着摇了摇头,认命地替她擦拭了手、脸,凑近脖颈处轻嗅,满身酒气,当真成了小醉鬼一个。走出内室,叫了外间廊下候着的两人,伺候她家娘子更衣,忙活了半响,才搂着人沉沉睡去。
翌日。日上三竿,苏禾才在床褥间醒来,捧着被子呆坐了半响,才叫人进来。
“娘子,怎么有些睡迷糊了似的?”大力看了一个还出神的苏禾,偏头对着秋桂小声说道。
“不知道呢,咱们伺候娘子梳洗就是了。”秋桂心里也奇怪,昨儿晚间并未叫水,娘子晨间醒的素来早,今儿倒是睡过了,只是爷倒是吩咐了,没醒也不许进去叫。
“什么时辰了?”苏禾下了床,昨儿任性喝的有些多,好在没说漏嘴,夜里睡得也沉,以往半夜总会惊醒,昨儿倒是一夜睡到天明。
“回娘子的话,巳时初了。”大力一边从柜中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一边回着话。
苏禾沉默了一瞬,换上了家常衣服,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看着铜镜里映出来的自己,比起在清安县上的状态,差了许多。清安县时,她有知己好友还有苏家绣铺,即便同庄引鹤之间有不快,但总有别的地方,能叫自己喘息,换个心情。
在兰溪别院,这院子就是再怎么精巧别致,她也看腻了,不知是不是庄引鹤有交代,院中有一管事嬷嬷盯自己盯的很紧,从前在杨柳胡同她还能进出前院,无人置喙。如今才到二门处,那老嬷嬷也不是从哪冒出来的,张口就是娘子乃是后院之人,前院皆是男仆,若是哪个不长眼冲撞冒犯了,就是死不足惜。还请娘子宽宥下人。
苏禾起初不服气,不能从前院出去,那后门也不是不行,可守后门的老仆死死把持着,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若是争执起来,那老仆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哀求娘子高抬贵手。她就是再怎么狠心,也没法看一个四五十岁的
老妇人跪在自己眼前磕头求饶,几次下来只能作罢。
“怎么呆坐着?”庄引鹤掀开内室的帘子,就看见苏禾在梳妆镜前出神,“外间摆了些吃食,用些?以后可不能这么让你这么喝了。”
“我不饿,”苏禾看着镜中的自己,故作调笑,“都头,我不是你的禁脔,不想被永远困在兰溪别院中。这半个多月,我连门都出不去。这就是后院妾室的日子吗?那我可真过不下去。”
“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庄引鹤走到她的身后,一只手抚上了乌发,挑起另一话头,“前些日子,我不得空,院中嬷嬷们怕出事,自然拦着不叫你出去。昨儿不是说,带你去扬州城外骑马么?”他极爱苏禾半散着头发的模样,总能轻而易举的就勾起他的怜爱之心。
“今儿,就叫扬州的万绣坊过来,给你裁剪两身骑装才是。”俯身握上了苏禾的手,将人带了起来,朝着外室走去,“别愣着了,先用些吃食。这才几日,就消瘦成这样了?”
“我真的没有胃口。”苏禾甩开庄引鹤的手,定在原地,抬眸看着庄引鹤。他不过是在温水煮青蛙,让自己一点点适应被困住的日子,天长地久,也就成了他后院中不起眼的一位,“我想回清安县,我不喜欢扬州,不喜欢这里,我、是真的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