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报到那日,张竹笙有事没事就就跟她吐几句苦水。
早在报社建立初期,大家伙也都是斗志昂扬、满腔热血,《拾光报》主打民生百态,除了家长里短就是社会写实,副刊的《推理王》还是为增加可读性一拍脑门想出来的。
那时社长还临时设立过一个奖励,如果哪一期的发行量超过万份,月底他就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馆子。
奖励虽吸引人,可大家伙对《拾光报》的爱,却谁也不比谁少。
单说张竹笙,张主编的手臂上至今还留有一道碗口那么大的伤疤,为了近距离了解底层人的生活,张主编每每跑外都是最拼的一个。
那次他帮助一位失明的孤老太太找猫,绕着荒僻的青林巷附近寻了近半个晚上。
最终,因入了夜光线太暗,险些掉进了青林河中,垂死挣扎时手臂被石块割伤,这才落下了印记。
可《孤老太太寻猫记》登出来后,反响并不太好,怎么说呢?就犹如一粒尘埃掉进了黄浦江,丁点响动都没被激起。
起初,张主编逢人便要露一露疤痕,咧着嘴角神气炫耀:“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温暖的烙印!!”
只不过口号才喊几日,人就彻底蔫了下来。
什么发行量超过万份,自从《拾光报》诞生以来,就没哪一回是超两千份的。
虽说取消了副刊,顾韵芷也不会失业,可她就是隐隐觉着气血不畅,似乎怎么都郁结难舒。
她索性背上相机,推门离去。
……
午后的水门汀路面晒得软兮兮的,顾韵芷的鞋跟却是尖细的款式,若非她身形清瘦娇小,恐怕用点力,地面都能踩出些小坑洞来。
“卖报卖报,特大连环杀人案要了解一下吗?”
小报童顶着日头的碎光,喊得鼻尖沁汗,喊完一句,下一句便紧随其上:“茶花戏院老板深夜惨死,无名修理匠命丧青林河畔……”
报童手中拿着的正是刚刚大家伙提过的《申报》,顾韵芷停下脚步,预备买来份拜读。
可她手才伸进包内,报纸就被抢购一空。
她微微叹息,难以言喻地挫败感立时叫她对同仁们多了些共情心理。
前世,她好歹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推理小说家,虽每年只创作一本,但本本畅销,而如今……
顾韵芷绕开报童往另一侧走,忽而想起刚刚对方口中说起的“茶花戏院”。
清早她出门时,顾钰临还叫佣人追上来,说是想托她给李春月带回去盒胭脂,知晓她报社事闲,便约了她午后两点茶花戏院门口见。
顾韵芷趁机和报童打听了一下那处方位,提稳手包,大步而去。
虽说刚片言只字的听了些戏院老板被害的事情,可过来之后才发现,这“角儿”还是该唱的唱,票友也是大把的集结而入,戏院似乎已有新老板接手,并未受半点影响。
顾韵芷站在入口等了会儿,因没买票,所以也没办法入内。
而且她也不愿进去,这里富家公子多如牛毛,自己又记不得顾钰临的长相,胡乱的问恐会令人生疑。
她抬腕瞥了眼镶钻的欧米伽表盘,刚好两点整。
再一掀眸,便见戏院门内闲闲溜达出来一个男人,男人身着米白西装,同色礼帽,帽檐压得极低,离远了瞧,只能瞧见其优越的骨骼,和立体十足的下巴。
那人身量高挑,青松一般,侧对向她,无需做什么便自带一股矜贵之气,就连那身剪裁昂贵的派立斯,与他气质相较,也衬的黯淡许多。
世人都说“人靠衣装”,可顾韵芷却在他身上体会到了另外一番见解。
她的视线在男子身上飘过,但不太敢认对方是不是顾钰临。
正当她存了“再等等,反正也不急”的念头时,男人便从兜内摸出包香烟,“擦”的一声指腹摩过火石轮,纯金外壳反照出来的光,倏地就晃到了她的眼睛上。
这人用的登喜路?
顾韵芷不禁又往对方那处望。
昨晚顾钰临和顾泽在厅中说话,她路过时,刚好瞥到顾钰临手上拿的也是这款打火机。
还有……顾钰临好像也有一件这种颜色的西装?
顾韵芷实在摸不准他大哥的形貌和身高,毕竟这三天下来,俩人就没怎么正式的见上一面。
顾钰临整日不知忙些什么,风一样捉不到影儿。
又犹豫了会儿,见戏院门口除却男人依旧无其他人进出,她只得放下疑虑,迈步走上台阶。
她慢慢挪腾到了那人身旁,抬手拍了对方的背,而后,故作娇憨的笑道:“大哥,我等你许久了。”
第2章
男人被拍的微愣,斜斜回了下头。
只是这人好似平日里散漫惯了,站姿本就欠缺端方,表情也是懒洋洋的,日头打在他疏倦的眉眼,明明瞧着是个清润的贵公子,可那眼底的戾色和冷寒,却绝非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顾韵芷下意识抓紧包包,仿若暖风都掺了凉意。
二人目光甫一对上,她立刻就知认错了人。
虽说过来前她已在心中盘算过,这人侧对自己,看走眼了属实正常。
本想着借机叫他帮忙喊一声“顾钰临”,这样既免了尴尬,又能将“不认得自家大哥”这事遮掩过去,可谓是一举两得。
可话还没出口,男人就抢了先。
他朝门内乜去一眼,语调淡的听不出半分起伏,“顾钰临。”
简简单单三个字,之后再无下文。
顾钰临闻声很快答应,随后,半边身子嵌出门外,正要朝顾韵芷笑,好似想到了什么,脚步微收,又专心致志地和里间的人嘱咐起来。
顾韵芷盯着那铁门的雕花目光发直,原来刚刚大哥就在附近啊。
出神间,一抹针刺般的审视明晃晃落在她身上,对方不藏不掩,就那般随意的瞥着她。
可这种盯视实在叫她浑身不自在,连想道谢的心思都没有了。
顾韵芷轻咬下唇,这审犯人似的毒辣视线令她摸不准那贵公子的路数,她索性垂下眼帘,故作不知的数起地上的蚂蚁。
此刻,她的面上除却几许刻意维持着的懵然,就再看不出其他。
不过很显然,这种近乎呆头呆脑地“木讷”并不讨喜。
男人很快失掉对她的兴趣,眼耷下来,继续低头点自己的烟。
登喜路独有的悦耳声音再次响起,不过等了片刻,顾韵芷也未嗅到空气里传过来的烟草味道。
周围只剩一缕从戏院中飘出来的茶香和花香,若细细分辨,似是还沾着股叫不出名字的清冽味道,但很快,那股好闻的味道就逐渐远去。
再抬头时,顾钰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来不及看大哥手中提着的礼盒,左顾右盼几眼,然后就在某棵梧桐树下寻到了那抹清雅的白色身影。
那人站得极远,手中的烟也早就燃起来了,似是有意将空间留给她兄妹二人说话,亦或是——
怕呛人的烟气会熏到她?
顾韵芷轻轻噘了下嘴,想起方才对方瞧她时那不屑的目光,她才不信这人如此有绅士风度。
顾韵芷很快忘了刚刚的事,只专心盯向自家大哥。
这大概是三天内唯一一回和顾钰临面对面站着,她的视线寸寸掠过顾钰临的眉眼,而后欣然一笑,顾家的基因还真是优秀,她这位大哥生的人如其名,果然是玉树临风。
顾钰临个子高,人又瘦削,与那些吃的肥头大耳或满身酒气的小开不同,他身上像是有很浓的书卷气息。
怪不得连她同事,都旁敲侧击地围着她打听顾钰临有没有女朋友。
如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存在,但喊着“恋爱自由”口号的少男少女也不在少数。
对此,她没什么意见好发表,只不过——
她没忍住又侧身往梧桐树那望去一眼,树下的男人半低着头,从头到脚全被包裹在碎光之中,树影在他米白的西装上勾勒出笔笔形状,比方才瞧着顺眼几分。
那人嘴里还咬着截根本没怎么吸过的香烟,表情被帽檐完全遮挡,双手插兜,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情。
半晌,她收回眼。
心说,她大哥确实照那不可一世的贵公子稍差了些。
顾韵芷的小动作皆落在顾钰临眼里,顾钰临随着她视线落向远处,半瞬撤回,随后掬起一捧如沐春风的笑意,语调柔和道:“二妹可是写稿写的眼花了吗?怎会把沈三爷给认成了我?”
他笑意盈盈,说话间还顺手取下落在顾韵芷发间的花瓣,言语之间倒并没怀疑什么。
顾韵芷听罢则有些着急,微微出声:“我……”
只是,这份局促在她面庞停留不过半刻,女孩坠在肩侧的卷发在风中轻晃了晃,她故作不悦道:“谁叫大哥总不着家,约好的时间又不出现,我已忘了大哥的模样,随便什么张三李四都要认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