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被她焦灼的口吻问的一怔,随即木然地点了下头:“是啊。”
顾韵芷死抓着包,一双眼也越睁越大,缓缓缩紧的瞳孔似被灌满了清水的玻璃珠,随着她的话音颤来颤去:“瑛子之所以没妈,不是因为阿力叔的太太不在了,而是因为……”
“瑛子根本就不是阿力的亲生女儿??”
她问出这句话时,手指已经攥出了微密的细汗。
可车夫显然没懂她说话时神情为何这般艰难,车夫索性站住脚,擦擦汗应道:“是呀,阿力光棍一条,哪里有娶到太太的好福气。”
“瑛子是他养女,是他在路边捡到的。”
“我们还说呢,这捡来的哪有亲生的好啊!你还真别说,没想到他们父女相处的竟比亲生的还要亲嘞!!”
车夫不明状况,说完还笑了起来。
可顾韵芷已经觉得快要窒息了。
她与这对父女相处数日,可她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把那杀人害命的事情……联想到他们的身上!
女子抬手看了眼腕表,估算一下时间,然后忙拍着车扶手道:“快!快去阿力家!现在就去!!”
车夫正在扇风消汗,见顾韵芷如此急切地模样,纳闷道:“那南京路——”
“先去阿力家,再晚就来不及了!!”
……
而与此同时,一早就收到阿梅出门消息的沈砚也带着程硕亲自去跟。
如此,沈砚也才算是正正经经看到了阿梅的相貌。
阿梅穿了一套与陈杜娟差不多款式的旗袍,大红的底色,其上白梅点点,就连脚上那双细高跟和手中提着的包,也是红的耀眼。
就是这长相……好像有些眼熟。
阿梅清早就包了辆黄包车,先在南京路上转过一圈,然后又去小阳家吃了早点。
女人吃饭和品茶一样慢条斯理,吃了煎包又点了份面。
面条一根一根挑着吃,就连剥个鸡蛋壳都要用上二十分钟。
阿梅这一通“慢镜头”磨得沈砚牙疼,男人烦躁的抽出支烟点上,倚在车窗处跟屋子里吃饭的人耗着。
半晌,沈砚抽完了那支烟,见阿梅从煎包店出来,一转眼又进了茶庄。
两间铺子门挨着门,阿梅抬手就叫了壶九曲红梅。
程硕看着女人又吃又喝,自己的肚子却饿的咕噜咕噜叫,他压着胃不想叫声影响沈砚的心情,索性大着胆子问:“三、三爷,要不我去给您买点——”
他话还没完,沈砚的眸色就变的冷森森。
“不对!”
程硕正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见男人“呵”出一声,而后抄了腰间别着的枪,推门就进了茶庄。
程硕在身后跟上,心想,沈砚这样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结果一抬眼,发现阿梅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沈队长。
沈砚又磨了磨牙,枪口往虚无处抬了下,阿梅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沈砚瞥一眼程硕,冷声下了命令:“给我把她带上车!”
男人说罢,直接去了驾驶位。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不用五分钟,就到了拾光报社。
沈砚碰到买饭回来的朱佳佳,朱佳佳福至心灵,她已经见这位英俊的沈队长来找过他们顾编好几回了,便主动过来道:“沈队长,今天不巧,顾编她去南京路拍花卉展的照片了。”
沈砚侧眸望向电车那边,见昨个吩咐去看着阿力的警佐正独自坐在路边开小差,而车夫阿力根本不在。
他一股怒火冲上头顶,大步走到警佐面前。
“我要你盯的人呢?”
警佐也没想到沈砚会亲自过来,他鞋脱了一半正要倒倒土,身形一激灵忙踩着鞋跟站起来:“三爷,那人……”
“没来。”
沈砚眯起眼:“他没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第一天进警察厅?”
“他没来,你为什么不去他家里盯?!”
男人说着一脚踹在警佐身上,警佐就地滚了个圈,连鞋子都飞出去老远。
再对上沈砚的视线后,他直接打了个冷战,声音也哆嗦的不行:“我、我错了三爷,我我我不知道那车夫家在哪儿,我——”
“给我滚去问!”
沈砚没空听他废话。
警佐忙瑟缩着说了几个“是”,鞋都顾不上穿,就跑去黄包车队那问起来。
见他问到了,沈砚瞪了他一眼:“上车,指路!”
车子在沈砚油门踩到底时,如箭一般弹射出去,轮胎带起的滚滚烟尘,与这浑浊的天幕,和远处弄堂里的冲天火光,逐渐融为了一体。
第39章
三分钟前,顾韵芷紧赶慢赶到了瑛子家。
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没想到瑛子家就住在青林巷的最里侧。
清早这个时段,该上工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家门,尤其青林巷挨着那条脏兮兮地青林河,潮湿、憋闷、荒僻、冷寂。
顾韵芷刚跑进这个巷弄,人就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女子面上见汗,手中的皮包差点被她攥得变了形状。
她停在破旧的木门前,大力的推开了门,却并不敢往其中踏入一步。
此时此刻,杂草丛生的小院里没有一点属于人间烟火的气息,阴冷的风从内奔出,裹杂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瑛子穿着补了很多次的小褂子,披头散发,额头上系着白色的孝带。
她干巴的手背瘦的青筋浮动,刀柄在她掌心里压出了深深地印痕,小姑娘的刀尖抵在阿力的身上,阿力则正对着门的方向,被瑛子五花大绑在椅子里。
阿力似是已经受了重伤,本就布满褶皱的脸上血色全无,像一摊软肉似的,无力的摊在了椅子上。
顾韵芷急了,目光恳切地劝说道:“瑛子,不要做傻事!”
她说着便想进门去。
瑛子见状,刀尖抵着阿力的脖颈又深入一寸,她苍白的小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干泪,她朝着顾韵芷大喊:“不要进来!!”
“我撒了油。”
她另一只手从破了一半的兜里摸出火折子,冲着顾韵芷麻木一笑,轻轻晃动了两下。
顾韵芷听得心力交瘁。
她有些痛恨自己还是不够理性,明明瑛子已经提示过她两次“阿力最近很奇怪”,但她就是没有再往深处想想。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
而她,也知道了瑛子提示她的用意。
“顾姐姐,你是一个心善的人。”
瑛子缓缓开口,可声调里的朝气全无,此刻听着,就只剩下些搅着血泪的支离破碎,“我本想把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推在他的身上,可你总不愿意相信这个每日勤勤恳恳拉车,养家糊口的淳朴车夫竟然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他该死!”
瑛子的唇瓣咬出了血:“不只他,还有马义昌和邱大松,他们通通都该死!!!”
女孩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手也颤抖的在阿力身上接连划了几个血口。
刀口在黝黑的皮肤上冒出来,阿力似是被疼醒了。
他气若游丝的看向瑛子,干涩地唇扯动几下,扯出皲裂,他轻轻舔了舔,喃喃道:“对、对不起……”
“你没有资格跟我道歉,你这个……毁了我家的杀人魔!!”
瑛子瞪着眼睛吼出一句,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顾韵芷见瑛子越哭越厉害,乱嗡嗡地脑子也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她看得出,瑛子很痛苦。
与阿力相处三年,眼见仇人真心相待,顾韵芷又怎么会不理解这种复杂的情感呢。
她轻呼口气,忍着呛人的油味说:“瑛子,我理解你想要报仇的心,但你要相信我,相信沈队长,阿力他犯了错,自有法律制裁,你不该生活在仇恨之中,你该去念书,该去——”
顾韵芷没说完,瑛子就温和地打断了她:“顾姐姐,我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顾韵芷怔怔看着她,没了声音。
瑛子:“你去过平安乡了对吗?那里很美吧?”
“顾姐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女孩开口,却并未等顾韵芷的回应,就继续道:“你怎么发现,这些命案是我做的?”
顾韵芷张张口,本想说什么,但还是选择先回答她:“那晚站在弄堂口和阿梅……”
“不,是和陆梅说话的人就是你吧?”
“陆梅是你的小姨,你妈妈廖太太也姓陆,你妈妈叫陆瑛对吗?廖小婉。”
顾韵芷冷静下来,叹声说道。
廖小婉笑起来,泪水流了满脸:“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喊过我了。”
她抬头望了眼灰蒙蒙地天,似呓语道:“那日如果不是我吵着要小姨陪我去花田,我们也没办法捡回这条命,是爸爸妈妈在天之灵保佑着我,保佑我能大仇得报!”
廖小婉和陆梅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一院子的火光和那立在熊熊烈火中飘摇无依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