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功夫,风檀已经随手用素簪绾好了发髻,抬眸看着高大矗立着的青年,莫名一笑道:“织女本拥有大好人生,若不是牛郎擅自偷了她的羽衣,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困在人间,她断不会与一个凡人生儿育女。在这个故事里,出谋划策的老黄牛是牛郎心底恶念的隐喻,被牛郎夺走的羽衣是织女回归天庭唯一的法器,而牛郎此人,自始至终都是最危险的捕猎者。”
阿日斯兰闻言眸光紧紧锁视在风檀无波的清冷面上,见她对镜触上唇畔上被男人无意啃噬出来的细小破皮,抹了点药膏又凉声说道:“而故事的最后,织女浸润在男人以爱为名编织的牢笼中,沉浸在男人给予的低级情绪,收获满满爱意,她彻底地忘记了自己的来处。”
说到这,风檀放下药膏,随手拨弄烛火,让即将燃尽了的蜡烛再度亮了些,道:“我跟萧殷时之间就如同这则故事一样,他折了我的腿,废了我的轻功——这就是撕掉了我的羽衣,他让我不能轻易逃走,而后再好吃好喝地让宫女伺候好我,同我上演深情戏码......但我不是织女,我是风檀。”
即便此刻的风檀,全身上下都是萧殷时留下的暧|昧痕迹,身上仍绕有自属于她的傲气,“我行万里路见过世事不公,见过先行者为三分公平做出的不屈抗争,她们用命奠基的革新路,就是我不屈服于他的理由。”
烛光之光照得风檀风骨嶙峋,钢峰之色惊心动意,阿日斯兰怔愣在原地,佩服于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好气魄,也坚定了与她合作的想法。
少年官员闻名遐迩,是因了她本身就是人间大美?
阿日斯兰道:“我听闻你已经逃了几次,不过每一次都被萧殷时捉回来,失败这么多次也不气馁么?”
“向前看,解决问题的办法永远在前边,”风檀系好了披风,春|药的药效泡去,整个人一派清清爽爽,“我要走的路也在前方。”
阿日斯兰稍提高了声音,道:“风檀,你不该混官场,你该做个剑客,仗剑走江湖寻逍遥才是。”
风檀道:“那不是我的道。”
阿日斯兰若有所思看着她即将迈出大殿的背影,默然一瞬,还是缓缓脱出了口,道:“风檀,两条消息:一,萧殷时不日将下立后诏书,萧轹灵即将登上皇后之位。”
见她足下脚步一点未停,阿日斯兰心中有些好笑,这女子真是修得无情道啊,又缓缓道出第二条消息,“崇明帝为了你即将随使团来大桦与萧殷时谈判,他亲临险境,要来接你回家。”
风檀闻言猛地停顿在殿前月华之下。
第104章 心思
在风檀被萧殷时囚禁之初,崇明帝便开始选派朝中能臣作为使团成员前往大桦,他们献计献策以聊帝王心绪,但是崇明帝依旧担忧得夜不能寐,内心深处的声音迫不及待——他必要要亲自去大桦接永乐重归故土。
为此朝中大臣竭力反对,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竭力劝谏,但崇明帝心意已决,即便群臣夜跪太极殿已三个时辰,讹言沸腾,他仍不为所动。
太极殿前群臣乌压压跪了一片,当朝首辅郑观鹤年纪大了,因此群臣起事之时合力将事情瞒下,但官场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接到消息后便匆匆赶来。
冬至之夜,吐息之间鼻端已微微冒着热气,郑观鹤在皇帝身边任职年限之久,可以让他清晰意识到此次帝王亲去大桦接回女儿之心不可撼动,该劝还是要劝,不过绝不能像群臣这般逼宫,否则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郑清儒为他披上御寒大氅,又递上来刚煨好的汤婆子,郑观鹤欣慰地看了眼爱孙,又将眸光投向跪地不起的群臣,咳嗽了一声,道:“自我出掌内阁,国之上下大事无不小心周旋,诸位之心与我心同一,愿诸位大人听我一言。陛下执政二十载,唯得一女为亲,他是皇帝,也是一个思念女儿的父亲。陛下苦寻公主八年之久都未曾放弃,如今知道公主被囚于敌宫焉能不忧心?”
说到这,工部尚书屠德昌率再次问道:“可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要亲临大桦,只来回路途便要走两月之久,再加上若是那萧殷、那桦国帝王不肯放人,陛下在那又该如何自处?”
郑观鹤道:“陛下数十年来无为而治,内阁和司礼监行政机制早已成熟。至于陛下安危......陛下有分寸。”
屠德昌看着郑观鹤的眼睛,知道该点到为止了,他是个会下菜碟的人,跪着的身躯站起,挥了挥手道:“阁老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阁老所言,我等自当听入肺腑,咱们呐,散了吧,先散了啊......”
随着众臣散去,郑观鹤这才将卡在嗓子里的浓痰咳嗽了出来,郑清儒担忧地看着他,郑观鹤却摆摆手,示意无碍,跟着盛洪海进了大殿。
殿中崇明帝眸色深邃,负手站在云海前眺望,听着来人脚步声道:“朕是先帝定下来的嗣位正君,除了继位那日,秉国之后所有情绪内敛于心,只有朕知道,很少能有什么能波动朕心绪的事情。但朕永远记得她诞生那日,凤凰来朝,祥云绕宫城,朕抱着她,好似所有的欢愉都回来了。”
郑观鹤道:“陛下爱子之心,老臣明白。”
崇明帝语气沉冷,道:“可是元辅,她怨恨朕。”
“风檀此后,天生地养。”
这句话连日来浮沉在崇明帝心头,他胸中窒息难捱,“她恨朕害死了她母亲、她先生、红袖阁的官妓。但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样做,朕是她父亲,也是执掌朝政的帝王。女祸案牵连深广,她们要改制,那就是在法天,伦理何在?!”
郑观鹤道:“女子为官亘古未有之,陛下这么做没有错,不必自苦,公主会理解陛下的。”
“她不会理解朕,正如朕不理解她一样。”崇明帝叹息了一声,眸中担忧未褪,回身看向郑观鹤,道,“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朕的女儿。元辅,朕坐在这个位子上失去了桑柔,不能再失去骨肉至亲,你们明白吗?”
郑观鹤对上这样的眼神,帝王冷硬的外表下那颗柔软的心向他展露无疑,泛着皱纹的眼尾骤然湿润,声音苦涩地道:“陛下自去,内阁和司礼监克尽厥职,朝中不会有事。”
大晄开国之君苦心设计出阁臣代行相职的制度,使得皇权不被分割,皇帝个人高度集权不致被旁人取代,因此崇明帝多年来不上朝仍能乾纲独断,即便他这次要离开大晄朝,也不必担心后方失地。
情感适时泄露,崇明帝很快便敛起所有外放的情绪,恢复成天威不可测的帝王模样,“朕无子,所以帝位之周如今群狼环伺,党派之争层出不穷,豺狼若是一时半会杀不死,便不必与他硬碰硬,静候时机就是。”
话落,盛洪海揽着拂尘躬身走近,小声禀告道:“陛下,楚王急递。”
崇明帝示意盛洪海宣读,听完后脸色冷得像铁,末了讽笑一声,道:“也罢,他要跟着去桦朝,不在朝中兴风作浪,朕又何必阻拦。不过,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话落,殿中三人皆安静下来,没能理清楚王怀的什么心思。
***
风檀手枪射出的子弹上涂抹着的迷|药是孟河纳布尔特制,虽不至于让受伤者永远昏迷不醒,但少说也得昏迷一月之久,且受伤之处会难以愈合。
这些风檀并不打算告诉朱七,由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提着整个太医院的头颅左右威胁。
班骅芸终究是萧殷时的母亲,看他被爆炸伤到的皮肤脓泡不消,人高烧不醒,肩上伤口也始终不愈合,自知无颜讨要解药,仍厚着脸皮找来了。
彼时风檀在御花园中锻炼伤腿,凌空飞身后又狠狠摔落到地上,她仔细探寻身体被封住运气之道的法门,咬牙从地上站起,再飞再摔,神色不见气馁,只凝眉思索着破解之道。
罗煞军黑压压地伫立在她身后,为首之人古茶色瞳孔锁视着在百花凋零的冬天仍不断练习的武装少女,看她好似浑身是胆。
细小汗珠凝结在额前,风檀随手用衣袖擦干,再度飞身之时眼尾余光看到自花园另一端缓步走来的班骅芸,停下动作与她见了个礼。
班骅芸见她练习得脸色红润,整个人气血充盈不似上次见面之时的苍白,忧心放下了些许,微笑道:“到底是年轻,身体恢复得这样快。”
风檀回以一笑,饮下她递上来的茶水解渴,坐到石桌前请班骅芸落座,言笑晏晏地看着她。
班骅芸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看来风檀是看出了她的用意,因此也就不东拉西扯卖关子了,直言道:“太医院太医的意思是静养一月由身体自行运转排解出体内药性,可我瞧着这么几天过去,伤处一点没好转......”
她不提及名字,心里觉得别扭,言罢便垂头静等风檀答复,一盏茶水递到她的跟前,听得风檀开口道:“我身上没有可以抑制迷|药的解药,太医院的法子慢是慢了点,但是稳妥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