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檀闻言眉头紧皱,原来此塔名为弃婴塔,她思索着又问:“你夫君为什么不要这孩子?”
农妇心头漫上一股委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俺娃是女娃,俺夫君说如果以后让她过邪门,被选去恶灵岛,还不若直接抛在这弃婴塔里......其实俺知道,这是他骗俺的,女娃娃是赔钱货,他只是不想养女娃娃。”
邪门,恶灵岛......
《大晄地理奇谈》有载:乩童过邪门,恶灵现世投之于岛,以慰女道。
他们要寻找的位置,恰好就是恶灵岛。
风檀下意识看向萧殷时,正好对上男人漆黑沉冷的眸。她喉咙有些发紧,定了定心神又问道:“大姐,为什么生下的女孩要过邪门,去恶灵岛?”
“唉,小公子不是岛上人吧!海岛上的人靠老天爷赏饭吃,海神不发怒,一年就风调雨顺!百十年前海神发过一次好大的怒,那年岛上瘟疫遍布,渔夫们什么都捞不上来,海神教的人传话说,是因有恶灵在此降生,要周围诸岛的岛民把自家孩子交给他们送往邪门,过了邪门时查验是人还是恶灵,若是恶灵就要送到恶灵岛!”
农妇说到这小声啜泣起来,“送到恶灵岛的孩子们一辈子都不能出岛......最一开始,送到恶灵岛的孩子们有男有女,渐渐地,便演变成了只有女孩子,女孩子养到八岁,海神教就会派人来带孩子前往邪门勘验正身,俺们从来都不知道恶灵岛的位置在哪里,只知道,若是过不了邪门,便再也回不来了......俺婆婆和夫君觉得娃娃生得好看,必定会被带到恶灵岛上,所以他们干脆......就、就不要她了!”
婴儿好似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在她怀里再次哇哇大哭起来。
农妇连忙摇哄孩子,“囡囡乖,囡囡睡觉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农妇半跪在地上,风檀蹲身看着她怀中的小婴儿,见婴儿啼哭不止,示意孟河纳布尔拿来暖炉上煨好的羊奶来。
婴儿喝到奶水停止了啼哭,农妇看着怀中孩子竭力求生的模样,抑制不住地痛哭出来,“是娘不好,娘就不该带你来这世上,活生生的受罪啊!”
她情绪激动,昨日刚生孩子到现在一直血流不止,现在下身的血液更是汩汩涌出,顿时染红了布满灰尘的地面。
女子阴血乃不洁之物,打着火把的侍卫们不由地都往后退了许多。
风檀上前揽过农妇已虚弱无力的上半身,急喊道:“孟叔,快来看看!”
“俺活不成的,生孩子之前,大夫说俺这是男娃娃,夫君婆婆听闻高兴得不行,怀孕的时候一直喂俺好吃的,俺这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俺吃过鸡肉,还喝过鱼汤了......生孩子那天,俺生不下来,俺婆婆就喊来了牛车,把俺放在牛背上,说这是土法子,可以把孩子颠出来......幸好,俺娃生下来了,俺知道俺活不成,可她们觉得俺生的是女娃,硬要把俺娃送走......”
孟河纳布尔手指搭在农妇脉上,对着风檀摇了摇头。
“在牛身上把孩子颠出来,俺本就是活不成的,”农妇用剩余的力气揽着婴儿,绝望道,“就是苦了俺的娃娃......”
“小公子,你能不能,帮俺......”
在众人都以为农妇会说“养她”的时候,农妇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虚弱声音散在了雪夜里,“掐死她。”
风檀瞳孔狠狠一震。
很多不愿深究的因果瞬间将她钉在了原地。
数年来她选择置身事外,不去探寻先生多年来种种行为的动因,狠命背身,只道先生一声大义。
除了救出她来,再无他想。
风有命是跋涉在世间的神,用两世修来的正果身,在不属于她的时代,呐喊着还她们一个公道,这个时代却无人肯聆听。
风檀接过农妇怀中已经吃饱并陷于沉睡的婴儿,转身递给孟河纳布尔后独自上了楼梯。
这一层白骨堆叠,从小小的头骨身骨上不难辨出这是属于婴儿的身形,她们的家人在抛弃她们前在身上还挂了铁牌,上面写上了取好的名字。
蒋棂月、解丽华、姬飞菲、杨德馨......
果真是......
“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风檀喃喃道。
萧殷时看着风檀失魂落魄的模样,深眸中敛着探究,“这句话,出自风有命,她同样也是在此地说的。”
这层唯有他们两人,萧殷时的那些侍卫们没有跟来,孟河纳布尔在忙着照顾婴儿,也没有跟上来。自那日马车一别后,行路大半月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风檀走过白骨堆积的地方,站在拱券式甬道下,负手看着寂静雪夜,“这倒是巧了。”
她背对着萧殷时,孤影孑立在漫天密雪中,萧殷时敏锐的捕捉到了风檀此时情绪的翻涌,以及无意间泄露出的微小破绽。
风有命。
风檀一直在探寻关于诏狱的事情,上次在诏狱中她装作不经意得问,车队行进那天又在问朱七诏狱的布防,多次提及里面关押的人员。
甚至,风檀为了风有命之女丢了性命也不怕。
风檀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一直探寻诏狱内部构造一定有她的目的。
萧殷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时审了不少案子,审案时从未有过好奇心,如今他对风檀,倒是罕见地产生了诸多好奇。
“八年前轰动天下的女祸案是风有命一手缔造,”萧殷时走到风檀身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年脸色,“两年后便是陛下设下的虐杀之期,风檀,你的字迹与她有七分像,何故?”
风檀闻言转首向萧殷时看来,笑道:“大人,我们是一起办案,可不是你审我。”
“记得我同大人讲过,下官少时曾得林晚舟相救,遂在风府借住过些日子,”风檀不准备回避这个问题,否则以萧殷时的多疑性格,当真去调查十年前的往事就麻烦了,“那时有幸在林姑娘的帮助下识字写字,林姑娘的字是风有命教的,我的字迹有些像她自然不足为奇。”
萧殷时并不计较少年话中真伪,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道:“字有她的风骨,那人呢?”
风檀不愿在任何时候诋毁风有命,实言道:“人不如风有命万分之一。”
萧殷时道:“大晄朝官皆知风有命罪大恶极,风檀,在左都御史面前赞扬风有命,你是不想活了吗?”
“监察院职属纠察百官,大人又是监察院的首脑,我若说假话,大人就会信了吗?”风檀反讥道。
“说说看,”萧殷时收了语中利刃,态度温和了些,还加了点循循善诱的蛊惑,“你的想法。”
风檀道:“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如盲见日月......”萧殷时咀嚼着这几个字,忽而沉沉笑起来,漆黑的瞳仁攫住风檀,“陛下眼盲,百官眼盲,世人眼盲......你倒是敢说。”
风檀不置可否,她就是这样的想法。
萧殷时收了居高临下的姿态,转首望着萧瑟雪夜,忽然想起那日也是这个少年郎,在大雪中背着一具女尸踽踽独行。
少年看似好|色无端,实则在努力保护每一个他遇到的女子。
萧殷时轻眯了下眼,风檀......在某些方面同风有命才是不谋而合。
风雪夜摧人肝胆,风檀也想了解诸如萧殷时这种顶级男性权臣关于女祸案的想法,遂道:“常言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诚然,私心里我并不认为风有命有任何错误,是因为国无道,而不是她叛道。那么大人呢,大人对女祸案又是怎样的想法?”
女祸案事发之时,负责抓捕与审问要犯的是当时任职刑部侍郎的高聿。萧殷时彼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使,负责最后的关押。
先生被关押的这些年,想必萧殷时同她的接触最多。
清寒的夜里冷风登堂,萧殷时走到风檀身畔,意态始终松散,“蜉蝣撼树,毫无胜算。”
“避而不答,”风檀转眸凝望萧殷时,沉吟着道,“大人心有恻隐?”
萧殷时没有论女祸案的对与错,只是批判了风有命的事败之因。
萧殷时英俊的面容在昏黑的夜里晦暗不清,他牵起的唇角笑容凉薄,俯首看向少年时意味不明,“风有命才学见识高出前古,大晄之盛未之有也。至于‘离经叛道教唆天下女子皆奋起’......腾焰飞芒,扶绥万方,却也害人断肠。”
腾焰飞芒,扶绥万方。
很难想象这样的极高评价会出自大晄最高监察院核心人物。
风檀望进他低垂的眸,深眸里的光芒在黑夜里荡漾,像是蕴了点点星光,驶过山河万象。
受了这种蛊惑,她的心错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