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胸腔中翻涌的灼.热情绪像是被一下子冻住了,谢定僵硬地一点点将视线往旁边移动,也终于看到了岑篱的身侧。
那个腰佩白玉,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他正半躺着靠在木杆搭起的简易架子上,谢定在他身上找见了那块被撕掉的衣裙下摆,就在他的旁边,交叠握住的那双手刺得人眼睛生疼。
谢定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然而上方的视野过于好了,连那温声关切都似乎在一片嘈杂中随着风送过来。
掌心一硌,他的手不知何时按在了短刀的刀柄上,情绪一下子变得极其冷静。
咽喉、心口、脾肺……
目光在一个个要害上扫过,胸腔中一片冰凉,甚至能听见一下又一下平缓的心跳声。
握刀的手一点点收紧,但在动手之前,下方却变故陡生。
趁着一群人拥簇到跟前的时机,一个郡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地朝着苏之仪刺过去。
谢定来得及阻拦,但他为何要拦阻呢?
已经出鞘的短刀顿了顿,缓缓向回推去。
可紧接着发生的一幕却让他赫然睁大了眼。
这千钧一发的光景,竟是岑篱整个人都扑到了苏之仪身上,挡在了他的身前。
掌心的短刀顷刻间掷出,直直地扎入了行凶者的背心,谢定也跟着纵身越下,他看都没看那被刺中的行凶者,一脚把人踹开,急着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清朗的少年音和柔和的女声几乎重叠,问的却是不同的人。
旁边的士卒从刚才的变故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对准了谢定。
好在最里面一层都是岑氏护卫,认出了突然出现的谢定。
景九:“谢将军?”
岑篱愣住了。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仍旧忍不住转回头去,魂牵梦萦的面容出现在自己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远去。
上次这般仔细看他,似乎还是出征前的送别。
肤色比离开前深了一个度,面上的轮廓也因消瘦而变得更加清晰,若是说他离开的时候,还有
些长安少年的纨绔意气,那么这会儿宛如利剑出鞘、全然是一位可以统率三军的将军了。
在这般对视之间,岑篱眼看着谢定的表情一点点柔和下去。那锐利的锋芒隐没,岑篱几乎以为下一秒,对面就要一扬唇角,笑着唤一句“阿篱”了。
然而在那之前,手突然被紧紧攥了一下。
岑篱一下子从抽离的感受中被拉回了现实,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感知之中。
她,苏之仪,周围的阳曲郡兵。
“这位是?”
是郦茂开口询问。
岑篱定了定神,“是朝中新封的卫将军,谢怀朔谢将……”
还未说完,旁边的吴禹已经上前一步,强抑着激动开口,“可是那位深入敌营、大破匈奴的谢将军?”
谢定没有答,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侧边。
岑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和苏之仪交握的手。相触处突然灼烫起来,她仓促想要往后收去,可那只手却被死死地锢在原地。
岑篱无端端想起,刚入阳曲那日,苏之仪攥住的那掾吏的长鞭。
这人并非看起来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正是。”居然是苏之仪接过了话来。他声音温润地答了吴禹的那句话,又带着笑意转向谢定,“阳曲郡守以盗匪为名蓄养私兵,先前因并未查明,以盗匪为名上奏圣听,谢将军可是为了剿匪而来?”
谢定只觉那笑意刺目得很,直比那日宫宴上还要惹人生厌。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压着声答:“回乡祭祖,途经此地罢了。”
手不自觉地摩挲上袖弩,心底的杀意几乎要抑制不住。
可再抬头时,却看见岑篱往前一步,挡在了苏之仪面前。
心底压抑着的戾气情绪一滞,旋即席卷成更剧烈的漩涡。
她在护着谁?!
她防备他?
谢定几乎想笑了,可是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却半分脾气都发不出来。他总是舍不得对她生气。
沉默半晌,却也只是放下了按上弩箭的手,问:“阳曲现在是什么情况?”
“苏廷尉在宁县找到了倪延私自开采铜矿的证据,倪延想要毁尸灭迹,然后伪装成盗匪行事。”
谢定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真是可惜了,没把那姓苏的弄死……
岑篱却神色微缓。
这闹脾气的表情实在熟悉,种种往事浮上心头,她表情不自抑地柔软下去,又轻声接上:“朝中暂时还没有消息,我调了郡中的兵力与他相抗,如今还缺了个领兵之人。”
谢定几乎下意识地,“我去!”
说完差点把舌头吞了。
瞧自个儿这不值钱的样子!
那边吴禹已经抑不住满腔激动之情,一听这话,当即阔步向前,抱拳一礼,“久闻谢将军大名!边境敌寇猖獗,屡屡袭扰我大齐疆土,将军用兵如神、率军荡涤北境,令我辈心向往之。如今有幸在将军麾下效力,某万死不辞!”
谢定:“……”
走开点,挡着我看阿篱了。
正想说点什么,外面却一阵骚动,谢定皱眉纵目望去,隐约猜出点什么。
他对旁边的吴禹,“放人进来。”
吴禹领命吩咐下去。
不多时,外围守着的士卒把人带了进来,原来是先前带人去探查周围的朱劼,后者回禀,“将军,外面有人向此处包围,看打扮像是流寇,但人数不少,也有训练过的痕迹。”
吴禹:“倪延的人!”
谢定并不意外。
能在这里发生刺杀,这郡兵中必定有倪延安插的暗桩,行军的消息早就走漏了。
似乎也意识到问题,一旁的费宽已经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但这会儿没人理他。
谢定把视线投向吴禹,“你能保证多少人是你的?”
吴禹苦笑,“我虽为军司马,但也只能调兵。士卒因军法听令,但毕竟在阳曲地界上……”有多少人是郡守的真不好说。
他本也以为自己有几个亲信,但刚才那桩刺杀一出,他也不敢肯定了。
谢定深感麻烦地“啧”了一声。
应该留着刚才那人的命,审一审好歹能问出点什么。
正这么想着,他又想起点什么,豁然抬头看向岑篱。
夜色中看不分明,但仔细看去,却能看见手臂侧边,那块袖子被划了的豁口处已经渐渐濡湿。
谢定脸色微变:“阿篱?!”
岑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她抬手按住一下伤口,避开了过来的谢定,摇头:“无妨,只是小伤。”
“兰君带着女医,我先让朱劼带着你回去!”
岑篱刚想摇头说不必,但想起了苏之仪身上的伤。
顿了顿,还是缓缓点头。
旁边的谢定早就安排下去了。
非只把伤员送到后方,还有派兵探查布防的种种事宜。
“朱劼你领路,带着岑氏的护卫把人送到驻营地。吴禹,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挑出两个稳妥可信的人作为队率,各领百人……”
看着昔日的少年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模样,岑篱又有些晃神,果真是不一样了。
第20章
岑篱一行被护送回谢定的驻扎地,先见到匆忙迎上来的谢兰君。
岑篱胳膊上的伤口不深,回程的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了,麻烦的是苏之仪身上的伤,到底是路上奔波损耗,苏之仪回了营地已是意识不清。好在谢家高价悬赏,找来的这位女医确实医术了得,清理伤口后以羊肠线缝合。
只不过这手艺是人家的师门秘术,缝合之时不便有许多人在场。
“非是妾不愿将秘术外传,只是用此法之时,若有他人在侧,病者高热十有六.七,久而久之,师门无人敢冒犯神明……”
岑篱也被驱赶出去了,她在帐外发着呆。
昨晚发生的事太多,到此时还让人颇有些晃不过神来。
好在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过来。
先是宁县那边传来战报,谢定那边趁夜抄了贼寇的大本营,拿下倪延之后,反叛兵力不攻自破,紧接着是苏之仪处。
那位单姓女医过来禀报,“伤口已然缝合,苏廷尉人也醒了,郡主要去看看吗?”
岑篱揖礼:“有劳单医了。”
那女医侧身避开,“妾万不敢当此礼,更谈不上有劳。妾也听说廷尉所为,郡中官吏横征暴敛,妾幼年也遇到过,那时却没有遇到过钦差不顾性命保存证据。像苏廷尉这样的官,合该长命百岁,妾再用心,也不为过。”
岑篱想起了刚到阳曲时,苏之仪护在那被小吏欺侮的老妪身前时的样子。
身居高位仍不忘卑、为全公义而不畏己身,这确实是个极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