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廷尉清醒过来,第一句就是问郡主安危,郡主再不过去,他怕不是要出来找您了。”
这话带着点揶揄,岑篱的情绪却滞了下。
并未因为对方这些微僭越,只她终究有些不适应。
隔了片刻,岑篱才重新扬起笑来,“好,我就去看看。”
*
岑篱进去的时候,苏之仪刚刚喝完药,碗里还剩了点药底的汤碗被搁置在一旁的几案上。
岑篱在门口顿了顿,才整理好心情上前:“单医说等退了热便无事了,你如今觉得如何?”
苏之仪脸色还有些苍白,帐篷外的阳光照不到此处,瘦削的五官显出些带着病气的阴郁来。岑篱想着要不要让人来给苏之仪换个位置,又思及他身上伤处不好擅动,心下才作罢。
“臣以为郡主昨夜的举动并不妥当。”
苏之仪开口,却并未回答先前的提问。她语气之正式,甚至用了君臣之称。
岑篱一怔。
但关于她调兵围山的事,山上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岑篱刚想要解释,却听对面接着开口。
他声音平缓,却冷得像铺着一层薄冰的湖泊,“之仪知晓郡主想要谢郎君知难而退之心,只是郡主万万不该以自己冒险……郡主也说己得食邑供养,那千金之躯、便不该因为这等小事损毁。”
这语气已然很重了,岑篱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苏之仪似乎并不意外岑篱这态度。
他半垂下眼,长睫在眼底铺下一片浅淡阴影,“就如先前府门前的那次,郡主如有命,之仪绝不会推辞。只是日后,郡主当以自己安危为上。”
隔了好半天,岑篱终于明白过来,“你以为昨晚的时候,我是故意做给谢怀朔看?”
苏之仪不语。
不然呢?
既然是窃来的东西,苏之仪从一开始就清楚那并非自己所有。可她做得越多,他便越是愤恨。又是愤恨,又是忍不住沉溺其中:也禁不住有那片刻的妄念,她当真是为了——
“为什么不能是为了救你?”
苏之仪呼吸一滞,身侧的手指兀地收紧,肋下的疼痛提醒着这并非梦境,他勉强稳着声调,“郡主莫要说笑。”
他会当真的。
岑篱认真看过去,“为什么是‘说笑’?苏廷尉为了寻逆贼罪证不顾生死,难道还不值得我一救吗?”
苏之仪沉默,颈项上的喉结轻轻地滚动,那瞬间的喜悦汹涌地几乎将人淹没。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并不餍.足的饥.渴。
他得到了。
大婚、夫妻之名,甚至于她舍命相救……
既然汲汲谋求之下,所求所愿皆能成真,那他是不是可以求更多?
这闪神的片刻,岑篱身后的门帐轻轻摇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人急急地打了一下帐帘,但却突兀地止步于帐外。苏之仪只看见飞快收回的那一只手,和帐帘落下时缓缓挡住的那沾着草叶泥水的牛皮靴。
晨间的日光将那人的倒影映在帘帐之上,可背身朝内的人一无所觉。
苏之仪也仿佛没有看见般地收回视线。
回落的目光落在岑篱身上,他温声询问,“昨日山上的时候,郡主曾经言‘夫妇之道,乃是安乐相守、危难相扶’此言当真?”
岑篱怔了怔,这话在昨夜那情形说来是一种意思,但是在这会儿说来,又是全然另一番意思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过来,表情温润又似是带着某种期许。
岑篱不由地想起了在外时和单医女的那番对话。
眼前这是个足够好的人,她还能再祈求什么呢?
她终究是轻轻颔首,“是。”
帐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刺啦声,岑篱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但苏之仪却也像是被这声音惊动扯到了伤口,抚着胸口呛咳。
岑篱也顾不得去查探情况了,忙倾身上前帮忙顺气。
肋下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撕裂,在这尖锐的刺痛中,苏之仪抬眼看向那摇晃的帐帘和下方消失的靴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瞧,多容易啊。
旁边焦急的询问中,他温声:“我无事。”
……
谢定却觉得“有事”!
倪延虽有养私兵的胆子却无练兵之法,那些养出来的兵平素只做些打家劫舍的盗匪营生,真打起来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到天明就被谢定带人抄了老巢。本就是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倪延一被抓,剩下的人便作鸟兽散。
谢定心底记挂着岑篱的伤势,把那宁县那边诸事交给吴禹,匆匆赶回来。
却没想到竟撞见这么一幕。
好啊,多好啊!
共历患难!死里逃生后互诉衷肠!
那他算什么?!
还带着汤底的药碗就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他都能想到阿篱怎么一口一口喂给那人喝的。明明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势,却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在榻前照顾……
谢定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说过,他只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和“自己亲眼看见的”,如今果真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缺一个领兵之人”?
哈,是啊,她只是缺一个“领兵”的人!
……
“兄长?”
谢兰君本来意外谢定居然已经回来了。
她本想要问问宁县的情况,但凑得进了,却被吓了一跳。
谢定像只是循着本能地循声看来,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睛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偏偏那双瞳眸缓缓聚焦而来时,又好似染着猩红的暴戾。
谢兰君脚步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明明是嫡亲的兄妹,可是在这摄人的压迫感之下,她仍是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悚然来。
“……兄、长?”
谢定好像才终于认出了人,“兰君?”
他勉力压下那刚从战场下来的戾气,但那股暴烈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他最终也只声音冷淡地问了一句,“何事?”
谢兰君:“……叔母刚才问,回乡的事是不是要暂缓一缓?”
毕竟是遇到平叛的大事,之后免不了入朝禀报。
再者,谢兰君心知,谢定此次回乡,祭祖的名义是假,想要去见岑姐姐才是真。如今既已经见到了人,便可顺理成章地回去了。
孰料,谢定却回:“不必。我回去写一份奏表,等朝廷的人来了,咱们便走。”
谢兰君:?
不待谢兰君再问,谢定已然快步走开来了。
当然要走!
胸腔翻涌的杀意每一分都比前一刻更深,他怕自己在多呆两日,那苏之仪就要在军中横死了。
设想这个可能,心底率先涌现的居然是快意。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戾气非但没有平复,反倒在血液里烧灼,烧得人脑子都滚烫起来。他真的会做出来……他甚至想要当着阿篱的面,让她亲眼看着,他怎么把那个人的头剁下来悬在城头挂着。
……
谢兰君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却知道谢定此刻的状态很不对劲。
若是此刻在家中,谢兰君自然是去找平叔商议,可这会儿远在阳曲,能指望上的也就是谢定的亲卫,亦或是三房的叔父一家。前者当然不适合谈这些,而后者……谢兰君只要不傻,就不会去找他们。
纠结了半晌,她还是去找了岑篱。
岑篱猝然起身:“他受伤了?!”
谢兰君连忙摇头,“不,人好好的,我见着身上没什么伤处。只是、只是……我也说不好,他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岑篱也顾不上伤口的换药,匆匆起身,“我去看看他。”
一旁的单女医愣住了。
便是苏廷尉受伤,也没见郡主这么着急啊?
*
两人来到谢定的营帐外。
意外的,刘氏居然在里面。
别说岑篱和谢兰君了,便是这会儿坐在主位的谢定都不知道刘氏是怎么进来的。
好像是刚才帐外的护卫来禀报了句什么,他心烦意乱地没有细听,随便点了下头,这人就被放进来了。
有当年的心结在,谢定和三房一家都亲近不起来。和这位三叔母更是没见过几面,后者从进来开始就没停.下嘴巴,嗡嗡嗡的声响像是蚊虫嘤鸣,直扰得心烦意乱。
谢定倒是觉得烦点好。
他怕一静下来,他便“想通了”,提着刀去把苏之仪剁了。
那样两人之间才是真的完了。
可是现在呢?现在又“有”什么吗?
“怀朔,你也听叔母一句劝。兰君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姑娘家年岁耽误不得,但有你这个兄长在前头,兰君总不好越过你去。你的事定下了,兰君也好找人相看,如今谢家也不同以往,长安城里多少女儿翘首以盼……”
“兰君”、“说亲”、“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