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走之前,还是在门口的香炉里插了根香,犹豫着:“侯爷容禀,这廷尉狱的规矩……”
石茂通当即面露恼色:“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
“哎~”栾都侯抬了抬手,制止了儿子喝骂,又对着那狱卒微微致意,“规矩不可破,劳阁下告知了。”
狱卒连连道着“不敢”,谨小慎微地躬着身退到了外面去。
但等到狱门一关,他当即换了一副表情,狠狠地往旁边一啐,小声喝骂着,“我是什么东西?是你爷爷!”
又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掰下来小半截的香,他“哎嘿”一下笑出声。
关里面那玩意儿这几日给他找了多少麻烦?指望他好好招待,想什么美事呢?只克扣点时辰,算他爷爷心慈手软了。
*
而牢狱内,石茂通也颇有不满,“不过是一个小小狱卒,拿着鸡毛当令箭,倒在爹面前逞起了威风了?也不看看,便是前一任廷尉,到了爹面前也只有跪下行礼的份!”
栾都侯却只是看着儿子。
待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冷淡地,“你也说了,是前一任廷尉。”
石茂通一愣。
栾都侯牵起一抹半是嘲讽的笑,“当今这廷尉可是被陛下亲赞的‘刚直守正’,咱们不得避着点?”
石茂通一懵,“那弟弟?”
难不成真的要把亲弟弟搭进去?
栾都侯摆手,“先进去看看。”
……
栾都侯父子走进来的时候,石光庆正缩在牢房的一角,嘴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默念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整个人都是一蜷。
这下意识反应,莫说栾都侯了,便是石茂通这个为人兄长都看得心里一酸,他低声唤着了一声弟弟的小字,“正明。”
石光庆这才抬起头来,他神情恍惚、眼神浑浊,隔了一会儿方才辨认出外面的人。
认出的那一刻,他那双浑浊的眼中仿佛放了光,当即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过来。
“咣啷”一声,他直直地撞到监牢门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可他却恍然未觉,伸着手往外面抓住,“爹、大兄,你们来救我了!快带我走!这鬼地方就不是人住的,它@#¥%……”
石光庆语无伦次的诉着苦,石茂通这个当兄长不由面露疼惜。
看小儿如此,栾都侯眼底也闪过不忍,可只片刻,他便肃容斥责,“你肆行不法,连高祖陵寝之地都敢侵占,让为父怎么保你?!”
石光庆哭诉的声音一滞,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栾都侯,不知自己怎么会得到这么一个回应。
栾都侯:“如此大不敬之罪,让为父有何颜面面对先祖,你当好自为之。”
石茂通:“爹?!”
石光庆懵住了,他像是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跪在地上使劲往前伸着手,尝试着去扯着父亲的衣角,撕心裂肺地,“不是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是那万老三,我让他拿下那块地,他擅自做主!我不知道啊!”
栾都侯厉声,“好好想清楚,真的是你让那万老三拿的地?”
石光庆被喝得一抖,“是、是……但我又……不知道……”对上亲爹那刀子似的逼视过来的目光,石光庆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立刻改口道,“不是我!是万三擅作主张,打着我的名头行事。爹,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都是那刁奴害我!”
……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况且被狱卒刻意克扣过。
不多一会儿,栾都侯父子便被狱卒提醒了时辰。
二人从廷尉狱中出来,石茂通低声,“那万三的老母妻儿都在咱家手上,他不敢多说什么。咱们这就押着人去找长安令?”
栾都侯却抬手往下轻压,比了
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不急。”
石茂通怎能不急?
“庆弟他何曾吃个这个苦?!”
“那就好好吃一吃。”栾都侯脸色冷下,“到秋日还有几个月呢,该让他长长记性了!不吃足了教训,早晚让他闯出真的祸事来。”
见父亲如此,石茂通也只能止了声。
而那边,静默片刻,栾都侯脸上露出点冷嘲的讥笑来,“且放着等一等,咱们陛下想用‘刚直’之人,只盼着这人够得用。”
这刀子太硬,可容易折了刃。
*
郡主府。
“苏氏之仪今聘岑氏,纳征:玄纁二匹,金五斤,帛二十匹,雁二只……”
中庭使者宣读着礼单的声音传到内院,拾春看着岑篱那久久未动的竹简,低声提醒:“郡主?”
岑篱这才回神,“今日是纳征啊。回礼准备了吗?”
拾春低声应道:“早已备好了。前几日那件衣裳,郡主还加了一针。”
各方都有意之下,这婚事进展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纳征这一步。
纳征之日,男方送聘礼前来,女子当赠予回礼以表心意。既然是为表心意,这回礼多半是亲手做的衣裳香囊等物,只不过京中贵女也不是人人擅作女红,岑篱也算是各种极甚。
但不管怎样,既然亲自拿过针线,便算是做了。
一些恍惚的旧日记忆浮现,似乎有人揪着这事调侃不放,那气恼的心情浮现,这会儿想起却忍不住笑意。然而唇角弧度还未挂上,转瞬却又是酸楚在心口翻涌。
岑篱卷着竹简抵了下额头,掩饰似的,“看我,倒是忘了。”
拾春:“郡主……”
筹备婚事这几日,岑篱肉眼可见地心不在焉。
岑篱却没等她说完,径自打断道:“宴席怎样了?这场合我不便露面,我也交代过张卢了,婚期的日子就近定了便是,不必等什么大吉。”
拾春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讷讷应了声:“张管事已经在张罗了,婢这就去看。”
……
只是这宴席开席不多久,岑府的管事便拜见了过来,“郡主,那苏家的使者求见,说还有一项聘礼,得亲自送到您手上。”
“哦?”
岑篱虽觉意外,但还是应邀去了。
使者毕恭毕敬地送来的,是一册以封泥覆盖的竹简。
岑篱展开来看,简上的墨字逐一映入眼中,看着上面的温润不失筋骨的字迹,岑篱怔然良久,低低笑出了声。
“这苏郎官……不,苏廷尉……可还真是个妙人。”
这竹简上,一条条、一列列,清楚写了石光庆的罪名,最后是廷尉府的判决:秋后问斩。
快意吗?
似乎并没有,心底一片空荡荡的无着落感。
岑篱终是解下了腰间的同心白玉,抬手推了过去,“代我谢谢苏廷尉。”
第7章
“她怎么说?”
去纳征的使者抬手呈上玉佩,“郡主让属下转至谢意。”
……谢意啊。
苏之仪略微敛下的神色,但片刻之后,还是重新挂上了笑意,“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使者:“敢问主家,这纳征的回礼?”
苏之仪只是平淡地摆了下手,“放到库房里去吧。”
一旁的五铢可看不明白了。
说不喜欢吧?他可是亲眼看着那次太官丞府上,自家挥毫成章的郎君是怎么修修改改,把一封邀帖写上半宿的;上次外头回来,莫名带回个酒肆的杯盏,五铢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论及品质比家里的还次一等,结果郎君恨不得把这杯子供起来,后来旁敲侧击好几次,才知道那日郎君同人吃酒去了。
至于吃酒之人是谁,五铢到现在还没问出来。
这没问出来本身就是答案了。
但这次——
“郎君,这可是郡主亲手做的衣裳!”
苏之仪反倒笑了,“亲手?”
他可是见过那人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如果那也能叫“香囊”的话。
苏之仪低头看向手中的同心白玉,少顷之后,他表情一点点柔和下来。
是他强求不假,但却也如愿了不是吗?
*
另一边,苏之仪的使者离去后,岑篱便去了谢府。
火光扬起,火盆内传来竹简的爆裂声。谢兰君斜靠着岑篱身上,看着那写着一条条罪状的竹简被火焰吞噬,环在岑篱腰上的手越发收紧了。
岑篱拍了拍谢兰君的后背,低声:“石氏借着当年拥立之功,多年横行不法,陛下早有惩戒之意,只是欠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这只是个开始。”
谢兰君轻声哽咽:“是我没用。”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没法做……
“兰君,看着我。”听出了这话中的消沉之意,岑篱按住了谢兰君的肩膀,让对方抬起头来,“战事在前,洮中都尉抗命不遵,是为人臣之不忠;征北将军刻意隐瞒、匿罪不报,是为立身不诚;栾都侯为一己私恨,置家国之事于不顾,是为负国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义之徒,错的是他们。你听好了,错的是他们,而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