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规矩最多的祖母带孟娥出门去,孟薇从井里取出冷淘,用手帕擦掉碗边的水珠,提着食盒去纪王府。
上辈子她在纪王府养伤,知晓它在哪条街。
但到了王府大门外,孟薇惊得瞪大眼。
这里怎么和她上辈子看见的不一样?
王府大门虽也嵌着铜钉和衔着门环的铜狮子,门上的朱漆却已脱落,甚为破败。
怎么看也不像她从前住在这里时,王府气派的样子。
阿橙叩响门环时,孟薇仍旧茫茫然。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巴掌宽的缝,灰衣小厮问:“姑娘找哪位?”
孟薇认出这是纪王府的王福:“这位小哥,我是太医院孟公之女,与纪王相识,劳烦通报纪王,小女求见。”
王福一愣,殿下平日就没访客,如今被今上禁足,按说更不可能有人来结交。
孟薇眸子水盈盈,期待地望着他。
王福生怕她弄错,又道:“姑娘兴许不知,陛下命我家殿下在府中禁足,姑娘真的要见殿下?”
孟薇点头:“正是。”
王福:“既如此,姑娘稍等,我去去就回。”
大门关上了。
孟薇又见王府大门左右各摆放一块上马石,这是达官贵人家才有的东西,只是两块上马石都长了青苔,一看便知很久没人用了。
上辈子,纪王府门前的上马石也是这样吗?
孟薇暗自叹气,未曾留意过这等细节,只是那时萧远手握实权地位显赫,不可能落魄至此。
门再次打开,王福说:“姑娘,实在对不住,我家主子在禁足,不方便从大门迎客,得委屈姑娘随我从侧门入府了。”
孟薇松了口气:“那不难,请为我引路。”
王福走在侧前方引路,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前后来了两拨客人,还都是女客。
孟薇被引入花厅,因着陛下拨给萧远的仆役少,王府清清静静没几个人。
王福刚要唤丫鬟来沏茶。
杨妘娘先从门外进来,她还和先前一样瘦弱,那时孟薇和她没相见,这会她们站在一起了,杨妘娘的个头竟比小她三四岁的孟薇矮一些。
杨妘娘一身靛蓝色衣裙,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是对款式陈旧的银耳环,打扮十分老气。
孟薇不认识她,上辈子也没见过这个姐姐。
一旁的王福倒是吃了一惊,这位杨姑娘大清早跑来给殿下送吃的,殿下让人推说昨日睡得晚这会还未起,所以没见,实际殿下早已在书房了。
现下都过了快一个时辰,王福没想到她还在。
他面上不敢显露,迎上去唤一声:“杨姑娘。”
杨妘娘点头,目光却落在孟薇身上,一跨入花厅她就看见孟薇,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瞧着小姑娘才十三四岁,却生得娇美,再过几年必然还不知是怎样的美人。
杨妘娘莫名生出一丝妒意,旋即又告诉自己,她迟早要被太后指婚给殿下,当了殿下的王妃,应当有容人雅量才是。
孟薇和她互相行了福礼。
王福对杨妘娘身后的丫鬟说:“宝珠,你来上茶,我去通报殿下。”
宝珠憋着委屈,把手里扫帚放在门边,对孟薇说:“姑娘稍等,我先打水洗个手,再给姑娘上茶。”
宝珠刚要退下去。
杨妘娘开口:“你继续扫洒,这边我来,我方才跟你入后室,知道东西放在哪。”
杨妘娘是宫里来的贵人,又和萧远是旧相识,宝珠只好领命退下。
王福和宝珠一起退出去,二人来到院子后头。
四下无人,王福悄悄问宝珠:“这位怎么还在?”
宝珠气得骂他:“你还敢问我!你干的好事,要是一早告诉我她来了,我就躲得远远的,不招惹她这尊大佛。”
王福苦笑:“她又让你干活了?我瞧她挺和善,没想到她拿自己当正主了。”
宝珠哭丧脸:“你快别说了,她待我可不和善,每回来都叫我做这做那,看这里不干净,看那里也有灰,一刻不叫我得闲,把我折腾得够呛。”
王福哎呀一声,宽慰宝珠:“她说她的,你做你的,你别往心里去,她人也不坏。”
“你还帮她说话!”宝珠指着王福鼻子,“你看看这园子里的落叶,我又不是没扫洒,那大树自己要掉叶子,我是能守在这里叫它别掉,还是能每掉一片就立马扫掉?殿下都不曾数落过我,她倒好,一来就挑三拣四。”
游廊传来咳嗽声。
宝珠和王福一惊,连忙回头。
是岳公公,还有走在他前面的萧远。
岳公公眼神示意二人退下。
宝珠和王福对萧远行了礼,匆忙退下去。
萧远问:“她每回来,都插手府中事务?”
岳公公知他素来厌恶杨妘娘,委婉道:“杨姑娘心里记挂殿下,见咱们府上人手不足,便想帮着殿下打理府中事物。殿下放心,不该她知道的事,老奴一个字也没透露。”
萧远不语。
夏末八月,院子里树木依然翠绿,落叶不多,但才扫干净又有一片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
萧远来到花厅外时,杨妘娘正在劝孟薇喝茶。
孟薇苦笑摆手:“多谢姐姐,我真的不渴。”
正为难时,孟薇见萧远进来,霎时得了大赦一般对他福身:“殿下万福。”
萧远颔首回礼,扫一眼热气腾腾的青瓷茶盏。
在最炎热的八月,杨妘娘,拿来滚烫的热茶招待客人。
萧远沉声吩咐杨祐:“把茶撤下,换一份酥山。”
“是。”杨祐把叫孟薇哭笑不得的热茶撤下。
杨妘娘还不知缘由,以为是自己用错了茶叶。
萧远淡淡道:“妘姐姐出宫多时,太后离不开你,兴许这会已经着急了。”
任谁也能听出话里逐客的意思,可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唤她妘姐姐,杨妘娘眼里心里全是欢喜。
她忘不了太后曾说要将她指婚给萧远,便守着这句话,在同龄的姑娘都出嫁后,她还在等太后指婚。
杨妘娘心里高兴:“瞧我,光顾着说话,怎么忘了太后那边,那我告辞了。”临到门口,她又回头自以为关切地嘱咐,“殿下千万要谨记圣上的教诲,好生思过,别等圣上回京了,又惹他不高兴才好。”
话落,她仍旧没察觉自己不但明晃晃打了萧远的脸面,还把圣上抬出来压他。
萧远微笑目送她,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
孟薇悄悄看萧远,猜他肯定气坏了,表面上却不得不乖顺地听她训话。
第11章 心软
正在这时候,杨祐呈上酥山。
孟薇眸中露出惊奇之色,纪王府的酥山远比街头小贩售卖的精致许多。同样是拌了蜂蜜的奶油淋制而成,它却不止点缀葡萄,还在上面斜插两朵含苞待放的粉色玫瑰。
单是这么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孟薇脸蛋微红,垂眸看自己简陋的食盒,里面盛装着她用槐树嫩叶捣出汁水和面做成的冷淘。
此味本来就非稀罕物,对比精致的酥山,就更显得拿不出手了。
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对萧远说:“我原担心殿下吃得不好,所以带了槐叶冷淘来王府看望,这会看见酥山都那么精致,想必殿下的食宿也一定被照顾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萧远怔然望着孟薇,心里原本因杨妘娘生出的恼怒,霎时被她轻轻抚平。
孟薇从食盒里端出槐叶冷淘,腕上的羊脂玉镯便也随着她手上动作,轻轻地晃啊晃。
少年不说话,心里某个地方就像被那白玉镯子轻轻撞了一下,他慌忙别开眼。
然而孟薇眸子澄澈,一如山间最清澈的溪流,她脸蛋染上红晕很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萧远心里叹气,一直以为上次一别便是最后一面。等回到京城,知他这个皇子顶着亲王头衔,实则名不副实被陛下厌弃之后,她一定也会和从前那些人一样,远远地躲他。
可她没有。
萧远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道:“……那香囊,我放枕头底下了。”
孟薇捧着冷淘眨眨眼睛,下一瞬,她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软软道:“我没骗殿下吧,连梦里都带着甜甜的桂花香,对不对?”
她嗓音带着少女特有温柔,萧远目光落在槐叶冷淘上,心里却忆起这样温婉的小姑娘,竟追在穷凶极恶的土匪身后爬了整座山头,只是为了救他这个不相干的人。
她对谁都这样好吗?
萧远点头,没来由地闷闷道:“嗯。”
孟薇还要赶在祖母和大姐姐之前回府,倘或晚了,少不得要挨祖母一顿训斥,于是坐了一会她便起身告辞。
萧远目送小姑娘出了花厅,盛夏的阳光洒在石阶上,她走在漫天阳光下,脑后粉色的发带被清风吹起。
少年站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