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的屋子没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火把光亮,他起身穿衣。
先前随兵师从京城来交河县,起初他坐马车,等咳嗽好了,他便骑马前行。这段路程漫长而艰难,远不像去秋狝时为让陛下舒适而放缓行程,但一路下来竟然叫萧远精进了骑术。
来到交河县后,他和边师们同吃同住,一起操练一起巡逻,体魄也增强不少。
萧远起身走到门口时。
同住一个屋的陈牧听见他的动静惊醒,赶忙坐起来:“殿下又要去巡逻?我也同去。”
“你安心躺下歇息吧,不用跟来。”萧远说完,给陈牧带上房门。
来到城门楼上,他又让白天一起巡逻的一个边军兄弟去歇息,他来换防。
大营有规定,守夜的人每人值守一个时辰。
北风刺骨,萧远手持筋角弓,在城门楼上望着黑乎乎的塞外。
耳边风声呼啸,夜里的交河县只有营房点着火把,城外黑乎乎的。
两条已经结冰的河流静静地环绕县城,更远的地方便融化于黑夜,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萧远望着漆黑的荒野,塞外荒凉而壮丽,在这里,连风也是自由的。
他真希望有朝一日,孟薇也能亲身来看看,她一定也会喜欢这里。
萧远不善言辞,却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
他想问一问她,京城是不是也下雪了,她喜欢雪吗?
他送她的《造纸术》,帮到她了吗?
她那位祖母还是一样为难她吗?还有,他知道她喜欢雪,喜欢风,喜欢骑马,喜欢这世间的花草树木。
所以,他很想问一问,她可不可以也喜欢他?
少年抿唇,刺骨的冷风刮过他面颊,也冻住他所有的痴心妄想。
别胡思乱想了,他们只是朋友,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谢元茂领着一同换班的兵甲上来,简单交接后,萧远带着和他一起执勤的边军弟兄离开。
下了城门楼,大伙准备回屋再睡一会。
萧远喊住其中两人。
这两个人在交河县驻扎了一年多,起初也和别的弟兄们一样,嫌弃萧远是京城来的娇贵皇子,养尊处优惯了,定然不会和他们一起下苦工驻守阵地,所以不愿同他说话来往。
如今他们见他和大伙同吃同住,不摆皇子的架子,还擒获敌军立下战功,这才打心眼里佩服萧远。
方才萧远值夜,借着火把的光亮,见他二人棉靴已经破了洞,想起先前曾听他们说过夏天时托了游商送书信让家里寄来衣服和棉靴。
可是这会已经是冬天了,他们家里寄的东西还没送到。
萧远便喊住他们:“你二人跟我来。”
二人遵命,跟在他身后进营房。
陈牧一直没睡,又不敢违命随他同去,便一直等着他。
这会见他安全回来,陈牧两个眼皮沉重得很,终于安心睡着了。
萧远借着窗户外面投来的光亮,打开放衣物的木箱,里头整整齐齐放着他衣服和鞋袜,孟薇送的护具也放在里头妥帖收藏。
他拿出两双崭新的皮靴,递给他们:“都是过命的弟兄,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这靴子你们先勉强穿着,免得大冬天冻伤了腿脚。”
张五郎赶忙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方才双手接过皮靴,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起来:“殿下这皮靴一看就是上乘货,俺都不敢穿了,要不,殿下给我那双棉靴吧?”
张五郎指的是箱子里唯一的一双棉靴。
萧远低头看去,那是孟薇亲手做的,他刚想说这双不行。
孙文福踢了张五郎一脚,笑着骂道:“你这憨货,那棉靴就一双,还是新的,你几时看见殿下穿过?那一看就是殿下的夫人亲手缝的。殿下自己都舍不得用,你可好,真敢开口要啊。”
张五郎牙齿很白,憨厚地摸着后脑勺笑起来:“那,那俺不要了,俺媳妇也给俺做了新鞋,俺知道殿下心疼婆姨,俺不抢殿下宝贝的东西。”
一个小误会罢了,萧远垂眸看着棉靴,他可以澄清孟薇不是他夫人的。
可他耳根通红,破天荒地不愿否认。
张五郎一边换上新皮靴,一边感激道:“殿下,等俺家里的钱和物件到了,俺一定——”
“你又要干啥?”孙文福一愣,赶忙捂他嘴巴嘴,怕他又胡说八道,“快住嘴吧。你想把自己穿臭的皮靴又还给殿下不成?”
“哎呀,你个龟孙。”张五郎拍掉他的手,连忙说,“俺说的是一定请殿下喝酒。俺脚臭,把臭靴子还给殿下,俺自己不知羞呐?”
他们驻守边塞,不便携带财物,军饷都是直接发到家人手里,所以写信让家里人要衣物时也会让寄些钱来买酒喝。
这对活宝,把萧远给气笑了,他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回去歇息吧。”
二人千恩万谢,说一定要请萧远喝酒,毕竟塞外苦寒,冬衣难以送达,能得人家赠送一双厚皮靴过冬,那可不是一般的恩情。
等他们离开了,萧远低头,看着箱子里孟薇亲手为他缝制的棉靴。
他心脏的地方沉沉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到了腊月初六的晨光爬上窗棂时,孟薇已经在桂花树下搅拌坛子里的纸浆。
京城的阳光融化了残雪,太阳照得她脸蛋暖融融的。
她比照《造纸术》里写的调整了水量,又在浆液里参杂了破鱼网和破衣裳,弄了六坛浆液。
快过年了,卖黄麻纸的钱再加上她存的月银,还是不够盘下一个铺子,她便打算多做些黄麻纸来售卖。
好不容易把六坛纸浆搅拌好,孟薇鼻尖沁出热热的汗。
她回到西厢房,炉子上烧着水,阿橙正埋着头,一针一线在她春天要穿的新襦裙上绣蝴蝶。
孟薇寻了椅子在阿橙身边坐下,支着下巴乖巧地看阿橙刺绣。
上个月,孟薇跟着冯氏去汤府,给她姨母送柿饼。
她听姨母说,姨父汤淮安去了横州驻军,家里人担心他冬衣带的少,让小厮又送了许多冬衣过去。
孟薇便又想起萧远来,可惜官府设的驿站不为普通人传递物件,她没法请人家送东西给他。
正在发愁时,孟薇在街上碰见一个从前售卖胭脂的西域游商。
这人恰好要回老家,途中要经过交河县,孟薇便给他钱,托他把准备给萧远的物件一并送去交河县。
孟薇掐着指头数日子,萧远也该收到包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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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县的清晨清冷而静谧,远处漫漫的黄沙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河堤边的大树结满了莹白的霜花。
天光微亮,一群赤麻鸭没来得及飞去南方过冬,正在田地里啄食丰收后余留的谷粒。
萧远起得比所有人都早,穿一身玄色窄袖圆领袍子,正在校练场练剑。
他额角发丝微微渗汗,想来已经练了好一会。
突然间,悠长的号角声在军营里吹响,惊飞一片赤麻鸭。
兵师们纷纷从营房中醒来,到校练场上点卯,依次清点自己的兵器。
眼下众人都醒了,萧远才牵来嘶鸣的玉虎鸣,骑乘马儿环绕校练场练习射靶。
他早就能骑在马上双手脱缰了,晨光中,他一箭正中靶心,力道之大将箭靶射个对穿。
冬日的交河县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晨光熹微,少年骑在马背上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
萧远的身量长得飞快,身形也结实了许多,如今已是弓马娴熟、漂亮高大的战士。
要是孟薇看见这样的他,再回想他从前羸弱苍白的模样,一定会觉得惊奇。
一大早,张五郎拿到了媳妇给他缝制的棉衣棉靴,又看见来给萧远送东西的游商,赶忙跑来禀报。
“殿下!夫人送的东西到了!”
萧远正瞄准最后一个箭靶,隔着老远听见张五郎大呼小叫。
他骑在马上回身,就见张五郎兴高采烈地一边挥手一边冲他跑过来。
其他兵师听见张五郎大声嚷嚷,也都停下操练,起哄地笑起来。
谢元茂因为上次御敌有功,被董将军任命为队正,张五郎正是他队下的兵甲。
他喊道:“张五郎,你胡说什么,纪王尚未娶亲,哪来的夫人?”
张五郎不信:“队正,俺咋胡说了?俺可是亲眼看见殿下的夫人给殿下做的棉靴了,蓝布包着的,殿下可宝贝了。”
提起蓝布包,谢元茂一下子想起来。
弟兄们都在笑。
谢元茂也挤眉弄眼,悄声对萧远:“哟,殿下,不会是那位送护具的友人送东西来了吧?还是说,是那位送泥哨的姑娘?”
萧远抿唇,懒得理他们。
谢元茂没个正形,又装作恍然大悟:“哎呀,难道那两人,其实是同一人?”
越描越黑了,萧远板着脸命令他快去点卯,其他人也一样。
孟薇没告诉游商,那包袱是给纪王的,游商只知要将它交给军营里一个姓萧名远,表字道远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