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陛下也是这样想的,这才满意,转脸和左仆射康道怀把酒言欢起来。
太子的席位就在陛下身旁五步的距离。
他捻着酒杯,笑看萧远面对陛下时胆小如鼠的模样。
太子原本担心这小畜生在安西都护府屡立战功,回到京城后不知要被人吹捧成什么模样,进而威胁他的储位。
如今看来,谢元茂和鲁献明说得不错,是他多虑了。
这小畜生不过是一时运气好些,才在交河城立了几次功,说不定还是跟着董奉识才混得些军功,本事没见长,倒是把那群兵油子吃喝玩乐的习气学了个遍。
好得很,小畜生日日如此才好,他才能高枕无忧。
太子转着肥胖手指上的珊瑚金戒指,暗自得意。
人都到齐了,陛下拿起酒盏对众大臣笑道:“今日端午,朕命御厨做了些粽子,愿与众卿共享此味,为屈子祈福。”
底下大臣赶忙各自拿起酒盏,遥敬陛下。
紧接着,一群粉衣宫娥自殿外鱼贯而入,每人手捧一个白玉盘,里头盛着热气腾腾的粽子。
席上每位大臣都有一份。
轮到萧远时,宫娥刚要将粽子呈给他。
陛下突然道:“三郎,你此去安西都护府,倒是立了些许功劳回来。只是朕怎么听闻你好武艺,整日的吃喝玩乐?”
萧远连忙跪下,干哑道:“臣知错了,俯请陛下恕罪。”
陛下肃着脸,讽他:“我看你酒也喝饱了,这粽子你就不必吃了。”
说罢,陛下一挥手,萧远身旁的宫娥会意,捧着粽子退下去。
所有臣子都拿到了御赐的粽子和五彩丝线做的长命缕,唯独萧远一个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太子拿着酒盏,噗嗤一下笑出来。
大臣们面上虽然没表情,却也彼此偷偷交换眼神。
唯独有一人不作声,宁王垂下眼睫,暗自生疑。
萧远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正是他希望的。
可他又很难不怀疑,萧远到底是真的跟着兵油子学坏了,还是和他一样,用障眼法蒙骗陛下和太子?
酒过三巡,金殿内歌舞升平。
大臣们轮流过来敬陛下酒。陛下高兴,也同他们聊两句。
轮到萧远了,他双手拿酒盏,恭恭敬敬行至陛下跟前,喜庆的祝酒词已经烂熟于心。
可等他前面一个大臣退下去了,陛下却连一个正眼也没给萧远,反倒略过他,向他身后另一位大臣招手,满面笑容地问那人身子骨可好些了。
萧远指节泛白地捏紧酒盏,面上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垂下了头,默默退回到座位。
太子乐得笑出声,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连宁王也舒了口气,眼里露出讽意。
萧远听见窃窃私语,还有若有似无的笑声,但抬眼去看,朝臣们又都一副清贵端方的正人君子样。
他只得又垂下头去,默默咽下屈辱。
顶着众人暗中投来的异样目光,萧远独自一个人喝酒,没人愿意同他交谈。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他喝了许多酒,摇摇晃晃出了宫。
夜里,纪王府的书斋还亮着灯,萧远一改在宫里醉酒的丑态,眼神清朗,垂眸看着腕上的红绳。
皇权能压死天下所有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
前半生,阿娘为他扛起了所有,如今他必须自己负重前行,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这样煎熬的日子,他如何能拉着心爱的姑娘一起忍受?连喜欢二字,也只配烂在心里罢了。
可他明明决定不再见孟薇,一听见她也去江边观赛,便不受控制地想去找她。
还有上回她送给冯敬持那三个粽子,他也不甘心地抢了回来,就是不能允许旁的男子拿到她亲手送出的粽子。
萧远绝望地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
她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可得,不敢求,为什么还要对她执迷不悟?
手腕上,茜草染的棉绳还好端端系着。
萧远睁开眼,久久凝视它。
屋外传来雨声,凉风裹着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
少年眼尾微红,轻轻摩挲腕上红绳。
片刻后,他终究还是取下红绳,拿到油灯上,看着火焰将它焚烧成灰烬。
窗外惊雷炸响,风雨呜呜咽咽,仿佛谁在哭泣。
第30章 不许骂他
端午节已经过去四天,按理说孟薇在江边被萧远救下,理应带上谢礼去纪王府登门拜谢。
可是,一来萧远曾让岳公公转告她不许去,二来他既带了面具,想必是不愿相认。
这便叫孟薇一时陷入两难。
左思右想,她眸子一亮,忽然想起冯敬持。
前几日,他们在凤来搂用饭,冯敬持曾说萧远是在常去的酒楼请他吃的饭。
她去那里找萧远不就好了?
那是人家开门做生意的酒楼,又不是他买下来的,他总不能又把赶她走吧?
可是,如果他不承认自己救了她呢?
孟薇咬唇,那人别扭得很,还是先到地方再说吧。
打定主意,孟薇出了门,去到冯敬持暂时落脚的寺庙。
这寺庙也是上回在凤来楼吃饭,冯敬持告诉大伙的。
孟薇来到寺庙外,守门的小沙弥因在她摊子上买过麻纸,又得她嘱咐小厮免了出家人的钱,便一直记着她的好。
听她说起要找一位叫冯敬持的庙寓客,小沙弥双手合十,主动带她去到后院。
孟薇进去院子时,冯敬持正背对他们,单手举起一个青石凳舞弄。
那石凳的用料很是扎实,比一个成年男子都重,冯敬持举在手里却无比轻松,将石凳随他心意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
孟薇想拍手叫好,又怕惊扰冯敬持,反叫他失手伤到他自己。
阿橙目瞪口呆,小声说:“姑娘,这冯大哥力气好大!难怪每顿饭吃那么多。”
冯敬持听见身后动静,举着石凳回头见是她们。
他连忙放下石凳,憨厚地笑道:“孟姑娘,阿橙姐姐,你们怎么来了?快快请坐。”
院子里本来就有石桌和石凳,他怕姑娘家嫌脏,又忙用衣袖擦干净石凳。
一边擦,他一边说:“叫孟姑娘笑话了,我如今暂住的寺庙还是多亏了殿下引荐,方丈也不要我太多房钱,还能容我敞开肚子吃饭。”
他为人实诚,孟薇还什么都没问,他便一股脑地将自己近况倒了个干净。
他又要去倒茶时。
孟薇连忙喊住他,道明来意:“冯大哥,其实我这趟过来叨扰,是想打听一下纪王在哪家酒楼你吃的饭。我有些事想寻他。”
孟薇原本担心冯敬持以为她要求萧远办事,不敢告诉她是哪家酒楼。
可冯敬持一听,心里暗自乐开了花。
纪王一表人才又有军功在身,孟姑娘也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他自然有心这对璧人。
只不过,那酒楼冯敬持只去了一回,不记得店名,倒是记下了酒楼大抵在哪条街哪个铺面旁。
他当即打算给孟薇带路,想想又觉得人家一对璧人谈天说地,他杵在那里多不好。
于是他说:“这好办,只可惜我不记得酒楼名字,但我记得它在顺安街,紧挨着悦来客栈。”
孟薇一一记下,谢过他,才起身同他告辞。
她坐马车来到悦来客栈。
下了车,阿橙说:“姑娘,前面就是冯大哥说的酒楼了吧?咱们上回逛庙会,是不是来过这条街啊?”
孟薇也觉得眼熟,上回端午庙会,好像是来过这里。
往前走两步,她抬头,看见酒楼牌匾上黑底金墨写着“太白楼”三个字。
孟薇一愣,原来是太白楼呀,萧远来这样的地方吃饭吗?
太白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连她也听说过,听闻进出里面的都是富家子弟。
孟薇小脸单纯,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不敢贸然进去,正在左右观望时,听见从楼上飘来歌声。
她脸蛋微红,听出是首西域艳曲,上回她便在楼下听过。
虽说酒楼是正经做买卖的地方,也难免有富绅带歌姬来此应酬吃饭,里面应当什么人都有。
孟薇心里打鼓,更不敢进去了。
正在她迟疑时,酒楼里走出个公子哥,醉醺醺地说着胡话,左手还搂着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子。
他搂着姑娘,由自家小厮搀扶上马车,扬长而去。
阿橙吃惊:“大白天就喝成这副醉鬼样子?姑娘,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咱们别进去了。”
不用她提醒,孟薇也不打算进去了,连忙和她一道回车里,让车夫赶紧走。
车厢晃悠,孟薇倚着厢壁,心里沉重。
不能进太白楼,那她还能去哪里找萧远呢?
而且……他真的常去太白楼吗?
那种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正经人常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