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声色肃穆,心里却没有半点悲戚。
皇家最不缺势利场中之辈,他幼时阿娘过世,自己也被陛下废黜储位,这些叔叔们惯会见风使舵,转而就对太子和宁王极尽谄媚。
没有哪位皇叔给过他一分善意,也包括庆王。
送葬的队伍已经去往皇陵,萧远协理完丧仪打算回府。人世悲凉,今日他送庆王走,说不准哪一日便轮到他走了,人生这趟旅途,真是苦。
初春的清晨寒风冷冽,萧远低眸,慢慢走向自己的马车,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得很。
孟薇追上去,软软唤他:“殿下。”
姑娘家嗓音清脆,萧远心里一颤,抬眼,一抹萱色身影映入他眼里,见那少女眉眼温柔,担忧地望着他。
萧远有些难堪,她大约还不知道他被贬去了礼部,偏偏在这种时候被她撞见。
他别过脸,指着出城的方向,声线艰涩:“送葬的队伍刚走,你快些便能追上。”
孟薇摇头:“我不是来吊唁庆王,我是来找殿下的。”庆王欺男霸女,她才不会吊唁那种人。
萧远穿得少,苍白手指被寒风吹得冰凉,他声音很轻,轻得像要被风吹走似的:“找我何事?”
孟薇说:“我担心殿下。”
萧远便懂了,她知道他被贬去了礼部,所以可怜他。可眼前人是心尖上的姑娘,他垂下眼眸,不愿被她看出眼里的狼狈:“我没事,挺好的。”
孟薇眼圈微红,不让自己哭出来:“撒谎,你一点也不好。”
然而她带着哭腔的嗓音还是叫萧远听出来。
“你怎么哭了?”萧远手足无措,男人身上也没带帕子,他只能干着急。
这里是庆王府大门口,说不准什么时候有人出来撞见,他早就声名狼藉了,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自己,但他的小姑娘不该被人非议。
孟薇难过极了,眼圈红红的,看见他受这些委屈,比她自己受了委屈更难以忍受。
她不明白,萧远明明保护了大家,阿良在信里也说将士和边民有多信任他。
可是,为什么萧远一回京,陛下就把他贬去礼部?
她强忍着泪意,萧远慌了神,只好低下头软语哄她:“你别哭,我真的很好。”
萧远也不知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只好学着儿时记忆里阿娘哄他的话,哄着孟薇:“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给你买好吃的饴糖吧,再哭就变丑八怪了。”
孟薇本来很伤心,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才不要变丑八怪。殿下真是讨厌。”
小姑娘嗓音软软的,本来有几分嗔怒的话,偏生叫人听进耳朵里带了撒娇的味道,萧远认了栽,在她面前低下头来。
这时候,庆王府里走出三个小厮。
萧远赶紧用自己身形挡住娇小的孟薇,两人上了马车。
天冷,孟薇穿着萱色绣花袄裙,领口雪白的兔毛滚边衬得她柔软极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马车里,萧远心里沉沉的,有些悲戚。
孤男寡女独处,他的小姑娘看着他,眼里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对待外男的娇羞,就好像他和这世间的花草树木没什么区别。
他嗓子发紧,原来,孟薇真的不会喜欢他。
孟薇缓了缓心神,这会是清晨,她想了想,糯道:“殿下忙完了吗?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萧远苦笑,如今他还能忙什么?军营去不了,礼部也不需要他插手。
然而孟薇才哭过,她善良柔软,在她面前,萧远逼自己装出无所谓的模样:“不忙,你想去哪?”
二月春风吹绿田野,碧绿的小草破土而出。
马车驶出城门,又行了一段路,孟薇和萧远来到一处山脚下。
从前他们练马时来过这里,爬上这座山头,便是一处平坦的草地,很适合放纸鸢。
方才萧远在路上给孟薇买了一只小燕子的纸鸢,她拿着它,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上爬。
“我来拿吧。”萧远轻声说,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纸鸢。
孟薇悄悄打量,他的神情不像先前那样失落了,她稍微放心。
这座山不算高,萧远是行军打仗的人,爬上山顶易如反掌。
他倒是担心孟薇脚底不稳,默默走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无声地护着她。
等孟薇爬上山顶,早就又热又累,额头渗出细细的汗。
她走在前面,自然是第一个上去,回身对萧远笑:“殿下快一点,上面好漂亮。”
萧远抬眸,晃了一下神,中午天上放晴了,蓝天白云下,孟薇笑盈盈催他走快一些,这样美好的光景,他曾经在梦里梦见过。
萧远爬上山顶,反复告诫自己,孟薇永远不会喜欢他。
山顶上草地翠绿,两株老杏树立在春风里,盛开一树雪白色的杏花。
他们说好了,萧远把纸鸢举过头顶,线的另一头连着孟薇手里的线轮。
他看她迎着春风向前跑,山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连背影也欢快极了。
孟薇跑出去一段距离,回头笑:“殿下,可以了,快松手呀。”
萧远倏然惊醒,松开手,纸鸢随风飞过他头顶,飞向广阔的天空。
孟薇回到他身边,递出线轮:“它飞起来了,殿下要抓紧它。”
阳光下,孟薇笑容明媚,萧远低眸看她,没留神手上,粗粝手指不小心触到小姑娘柔软的指尖。
他像被火烫了一般赶紧松手,线轮也随之掉落至草地上。
只一会的功夫,纸鸢越飞越高,飞速带走线轮里的丝线。
萧远情急之下徒手去抓飞窜的丝线。
这时的丝线锋利得足已割伤手指,孟薇心都提到嗓子眼,慌忙拉住他的手:“不可以,会受伤的!”
小姑娘的手柔软而温暖,萧远的手却因着骑马射箭而粗糙不已,他耳尖通红,心里也乱作一团,语无伦次道:“我再买一只给你。你别生气。”
孟薇气鼓鼓地说:“我为什么不气?殿下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刚才多危险啊。”
萧远的心又暖又疼,哑着嗓子低声说:“下次不会了。”
孟薇本来气得不行,他这样一说,她又心软了,轻言细语道:“在我心里,殿下一直是最最厉害的大英雄,我望着殿下的背影,才有勇气造麻纸,开纸铺,一步步走到今日。我不会放弃寻求立身之本。”
顿了顿。孟薇温柔地仰望他,眼里缀满细碎的星光,近乎恳求般轻声说:“所以,殿下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第42章 喜欢他吗
春风吹动少女的发丝,两人离得近,萧远闻到孟薇身上甜甜的桂花香。
两人的手还交握着,他面上看似平静如水,比第一次上阵杀敌时还要镇定,然而目光不受控地下移,落在了女孩子娇艳欲滴的唇瓣上。
萧远喉结微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他在妄想什么呢?孟薇不过是想安慰他,她的心意干干净净,和他的不一样。
他再次低眸,看向孟薇水盈盈的眼睛,郑重道:“嗯,我不会放弃。”
“既答应了我,就不可以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杏花树下,少女笑起来,眸中潋滟生光。萧远一滞,原本掩饰得极好的姿态骤然紧绷,以为如此,便能压下心里对那姑娘的满腔眷恋。
孟薇懵懂眨眼,却误以为是山风太大,把他冻着了。
她松开他手,说:“这里风太冷,殿下手都凉了,我们快下山吧。”
萧远握住空空如也的手,失落地藏在身后,心里苦笑。孟薇什么也不懂,他便不会在她面前出丑,然而也因她不懂,所以她也不会明白他的心意。
可他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哑声应道:“好,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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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窗外,黄色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孟薇到家已经半炷香了,她一直坐在书案前发呆。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方才她一直拉着萧远的手,竟忘了他是外男。
从前,萧远曾经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孟薇红着脸,头一回想知道,她喜欢萧远吗?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是像诗经里那样无论醒着睡着都会思念那个人,就算喜欢?还是像话本小说里写的会在意,会恼他,才算喜欢?
孟薇摇头,想不明白。
阿橙捧着洗好的茶壶进屋,见她还在发呆:“姑娘坐在这里好一会了,平时也不这样,莫不是今日在山上吹多了冷风,头疼了?要不要我去医馆请人来看看?”
连阿橙也看出她不对劲。
孟薇窘迫极了,捂着发烫的脸:“我没事,只是早晨起太早,这会有些困了。我睡一会就好了。”
说着,她便捂着脸起身,快步进了里屋和衣躺在床上,似乎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心事。
好在阿橙只是进去给她盖上被子,没再追问。
孟薇舒了口气,在床上思来想去。其实,那回在帽儿山上萧远受了伤,她也扶过他,都是手碰手,怎么这回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