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裸足之上竟有些黏腻之感,她定睛一瞧,一只肥大的癞蛤蟆趴在自己脚上呱呱而叫。
周思仪吓得撒腿就跑,那癞蛤蟆如同甩不掉一般黏在她的脚上,她正惊叫之际,那被她误认为飞鸟的黑影,竟从林中跳下,还替她抓住了脚上的癞蛤蟆。
她正要道谢之时,却见那黑影竟然抓住她的手反剪在身后,“我问什么,你便回答什么,若是不尽不实——我就将这只癞蛤蟆放进的你的衣领之中。”
周思仪被那癞蛤蟆吓得却都要哭了,“小人定然如实作答,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那黑影道,“我问你,你是人是鬼。”
“啊?”周思仪被这问题问得发懵,“自然是人。”
“你若是人,为何有人……在九重山上祭奠你?”
“那人讨厌我……是在咒我?”
“祭奠你之人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何须用鬼神诅咒?”
周思仪满心疑窦,只能老实道,“那我便不知了。”
那黑影愣了片刻,将她的手松开了,又将那只癞蛤蟆扔走,“你走吧。”
周思仪轻抚轻抚自己的胸口,又一步三回头道,“敢问勇士,可是圣人麾下枭卫?”
她这才看清这绑她之人的长相,三白眼、吊梢眉、目露凶光、脸呈恶相。
那枭卫抱手道,“既然知道了,你还敢看我?”
周思仪又继续试探道,“你可是公主的枭卫?”
“我是你的枭卫。”
枭,林中鬼影、月下游魂;不见烛火、不见生人。
若李羡羽身边之枭卫,是保护之意;那她身侧之枭卫,就只能是监视了。
“枭卫大人明见,下官从未忤逆圣人,也从未行不轨之事啊……”周思仪忙声含哭腔解释道,“听说大人两百石之下,均可不报而杀……杀之前……能让下官给家人写一封遗书吗?”
“我叫拔舌,不叫大人。”
周思仪忙捂住自己的嘴,她常因言惹圣人厌烦,就怕圣人一怒之下当真将她的舌头拔去了。
拔舌将一骨哨扔进周思仪怀中,“若是遇险,便吹这枚哨子唤我。”
说罢拔舌又消逝在了山林水泽、残宵月夜之中。
——
周思仪摸了摸胸口骨哨的余温,她从那水边抱着面盆回来时,方听白正打着烛火在那方缺了一角的桌案上温书。
她正感叹着这人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便见方听白一慌,那卷《孟子》应声落地,落出里面“陌刀百式”四个大字。
周思仪一搁水盆,便将那本《陌刀百式》从他的手中抽走,“方听白,你若是再这样,此次崇文馆考较定然还是过不了。”
方听白斜躺在那张半旧的羊绒毯子上,以书罩面,困得直打哈欠,“周思仪,你怎么上几月的朝下来,说话越来越像我爹了呢。”
见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周思仪撇了撇嘴,又用那面盆将方听白的脸罩住,“快去洗漱,骑了好几天的马,都要臭死了!”
方听白的声音闷在那面盆中,显得空空落落,“周思仪,你现在却不像我爹了,倒像是我娘在吼我爹。”
“既然如此,你下次再不温书,我就拿个竹板抽你,看我像不像你的阿爷阿娘。”
方听白扑哧一笑,从那席上鲤鱼打挺般得跳起来,“那我今日便不睡了,我彻夜温书、卧薪尝胆、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骨,定然一晚上将《孟子》学通。”
“一晚上学通《孟子》?”周思仪随手敲了敲桌案,“那天子还当什么圣人,你才是真圣人。”
周思仪说罢,便恨不得将嘴给缝上,明知有枭卫监视她,她竟还管不住自己这张破嘴。
她轻抚上方听白的肩头,加大了音量道,“仲玉啊,你说得对,你定要勤勉作学、为百姓效力、为圣人效力啊……”
方听白眨巴眨巴眼睛,“周文致,你是疯了吗,若不是我爹扬言,我再考不上就要打死我,我才不读这个破书呢!”
“不读便不读吧,少读点书还能活得久一点,”周思仪低声嘀咕道,“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你说什么?”
周思仪面色坦然,“我是问,你今晚上当真彻夜温书,不上床睡觉?”
方听白点点头后道,“自然当真。”
周思仪暗自庆幸,那正好,她便不用打地铺了。
她脱了六合靴正要上床入睡,她却忽而发现贴着这面土墙,竟能将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李羡羽的声音与从前在她面前的矫揉之声浑然不同,“本宫从来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今天你也劳累了一日,本宫就不让你打地铺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打地铺。”说罢,一声闷哼,云浓便翻身上了床。
李羡羽哼道,“你做得蜜肉脯还算勉强入口,日后可以再做些来进献本宫。”
云浓向来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矜,她反驳道,“勉强入口?公主都将小阿郎荷包中的一口气吃完了,还叫勉强入口吗?”
“那还算可口行了吧。”
云浓轻笑了笑,“公主,承认你爱和狗抢食很难吗?”
“死丫头,如今是在宫外,我不跟你计较,”李羡羽鼓起腮帮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李羡羽便翻身背对着云浓,她似是从未见过这种土墙也从未睡过这样窄小的榻床,她道,“说来,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躺在一张榻上。”
“我倒是不是,”云浓的声音虽轻却极为清楚,“我经常和小阿郎躺在一起。”
李羡羽气得冒烟,“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要打你了!”
周思仪听了便要下床穿靴去救云浓,却听此时,李羡羽的声音更大了,似是被人掐得嗷嗷直叫,“啊啊,你怎么打我……死丫头劲真大!”
周思仪听见被人按着打得是李羡羽,便防若一樽石雕一般愣在原地。
方听白扑哧一下,在周思仪眼前晃了又晃,他细着嗓子道,“怎么了文致,发现你的小青梅总算是露出了獠牙,难受了?”
周思仪摇了摇头,“谁能不长牙呢,便是圣人养得狗也要长牙呢。”
此时此刻,只听墙的那端唯有李羡羽的哭喊,“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文致,我现在就摇铃铛!”
她话音刚落,周思仪便赶忙翻身上床,又用被子将脑袋蒙上作入睡状。
那屋内的铃铛声当当作响,李羡羽摇了不久后,见无人作答,便又气鼓鼓地上床睡觉了。
云浓为她所备下的被褥妥帖温暖,周思仪不一会儿就砸入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方听白轻手轻脚地吹熄那直脚床旁的烛火,她睡相不好,又蹬被子又踢人,方听白用那双握过陌刀、掌过弩箭的手替她将被子掖好。
听着周思仪清浅的呼吸声,方听白低低道,“你光想着我的清白了,那你的清白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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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没有任何副cp,bl,gl都没有。
第15章 龙骧首
兴庆宫之西,天阙琼楼,玉栏横斜,饰以随侯之珠,涂以空谷之兰,太清上殿六龙骧首,瑶林碧树群凤回头。
李羡意自夹道而出,临曲江、过芙蓉苑,而入此楼,此楼南面上书“勤政务本”;西面上书“花萼相辉”,殿上人觥筹交错,殿下人抚管弄弦。
李羡意走得步履稳健,金玉銙带与l龙泉佩剑相撞,叮当作响。管弦声霎时停歇,众人忙俯首问安。
李羡意抬手间唤众人免礼,接过那八角金杯一饮而尽道,“《诗》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诸位叔叔都是我阿爷花复萼、萼连花、同气连枝的好兄弟。”
世人皆知李羡意逼父弑兄、篡位为帝,“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这八个字说出来格外引人发笑,殿中人却都不敢发一语,唯独坐在正上首之人笑出了声。
李羡意看着分明眼下清明,却硬要作醉状的李定方,他挑了挑眉道,“阿爷,怎么今日这么开心?”
李定方之弟李定民忙拱手替哥哥解释道,“太上皇高兴,自然是因为生了圣人这样一个孝悌仁善、兄友弟恭的儿子啊。”
李定方抚掌笑道,“是啊,世人皆知我们兕奴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最恺悌的兄弟。”
观礼见李羡意脸色越发难看,只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对着身后那新来的起居郎笑道,“周卿,太上皇夸我呢,快记下来。”
李羡意身后的起居郎本在神游,见圣人点他,慌忙去拿腰上的书袋笔墨,圣人虽叫错了他的姓氏,他却只做自己当真是圣人所唤的“周卿”。
李羡意瞥见的却是全然与周思仪不同的一副生面孔,那人面黄肌瘦、双眼无神,分明是和周思仪一般的迂腐书生,他却谈不上好感,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去。
李羡意在筵席上多喝了几杯,这酒以新丰酒为基,又在其中入了松脂、松叶,名为松醪春,取养松乔之寿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