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李羡意才将思绪理清,对赵兴还道,“赵员外郎,这一路劳心劳力,督办溃堤之事,又遭山匪所掳,幸而吉人有天相,朕定要好生嘉奖赵员外郎一二。”
“老臣本以为会命丧洛县,幸而龙恩浩荡,派周裴二位大人前来营救老臣,”赵兴还哽咽道,“臣已然年近五十,门衰祚薄,叔伯皆丧,难有子息,臣母亲染沉疴多年,唯有臣一人能侍奉汤药于左右。愿陛下垂恩,乞臣骸骨。”
“朕准了。”李羡意大笔一挥,便赐赵兴还百金返乡,又转而对裴与求道,“裴大人,朕曾因一些前尘往事对你多有偏见,既然你颇擅治水一事,便去水部司顶了赵员外郎之职如何?”
裴与求愣了愣,磕头道,“臣的母亲也沉疴难愈……”
“你母亲活得长着呢……”活到了能让你在丁母忧时,有心思非礼朕的年纪。
李羡意将后半句话咽下,他转了转佛珠道,“朕已然让太医院中人去你家中照拂,裴大人,明日就好生去水部司上值。”
“至于周大人,”李羡意瞧着周思仪正眼睛亮亮地望着自己,一脸期待,他勾唇道,“朕待会儿有要事要过问周大人。”
周思仪的心只觉得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她默默盘算着自己此行,可有任何失误,竟惹了李羡意不痛快。
李羡意将殿内的官员、太监都遣散后,才迈着步子从那盘龙宝座上走下,居高临下看着周思仪脑袋上的旋儿,“周思仪,你怎么没给朕上过请安折子。”
“臣为起居郎时,曾听圣人训斥寿州刺史,说他每十天半个月就要给圣人上一个请安折子,不但平添了车马之劳,还让圣人批折子批到手痛……”
李羡意深吸一口气,他要如何说,总不能说他当时只是想让周思仪心疼他两句。
“寿州刺史上的折子不是问朕要不要吃八山公豆腐,就是问朕要不要郝圩酥梨,朕训斥他两句不是常事吗?”
周思仪探头询问道,“那圣人要吃吗?”
“朕……”李羡意被她这一句梗住了,“朕只是想你问问朕安否。”
周思仪心里只奇怪,安不安找太医啊,她哪里会看病,但还是软着声音道,“那圣人安吗?”
“朕甚安,”李羡意想起了上辈子自己在周卿死后,一直后悔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是你不在身边,总是心绪不宁。”
周思仪憋住了笑意,她竟不知起居郎竟如此重要。
“那圣人觉着,臣的差事办得如何?”
李羡意挑了挑眉,“还不错,下次朕再委你以要职。”
他知道周思仪人虽然轴了些,倔了些,但公案文书、断律理事,都能称得上一句宰辅之才。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这才道,“其实臣的母亲也染疾多日……臣也想乞骸骨……”
“周文致,你娘在你三岁的时候就驾鹤西去了。”
“那臣的父亲……”
“你爹今天早朝的时候声如洪钟,健步如飞,还能去太上皇处告朕的黑状。”
周思仪拜手道,“臣全家身体都很好,定能为大梁效忠百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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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故人归
李羡意伸出一只手,将跪在地上的周思仪拉起,“说吧,当真想要什么奖赏。”
“臣的姐姐……”周思仪瞥了瞥李羡意的神色,见他脸霎时黑了下来,但还是继续道,“臣想接姐姐回家住几天。”
李羡意本想说不,但看着周思仪如小鹿般的眸子亮晶晶地瞅着他,他拨弄拨弄佛珠道,“朕准了,但这些日子里,只准谈家事,不许谈国事。”
周思仪才要谢恩,却被李羡意扶起,他苦口婆心地把住周思仪的肩头道,“周卿,你知不知道,你与你的姐姐和我与山君一般,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兄妹,但也有男女大防……”
周思仪嗯了一声,觉着他这话怪怪地,“谨听圣人教诲。”
李羡意想起拔舌所奏的,周思仪与周思韵亲密的不同寻常之事,心中有些酸涩,“朕从来不会进李羡羽的闺房,更不会和她同处一室的时候将丫鬟婆子都赶出去,知道吗?”
“臣更不会进公主的闺房啊……”周思仪指了指屋顶,“臣这一路都与公主保持距离,知礼守节,梁上枭卫为证。”
“朕没有说你与李羡羽的事儿,”李羡意长舒一口气,“罢了,五月初五是山君的及笄礼,你若是不来,她又要跟我闹脾气。”
周思仪想起在梦中,李羡羽在及笄礼上获封宜宁,食邑三千户,开公主府,置官属,仪比亲王。
“臣定会到场祝贺,”周思仪点头称是后,又拜道,“那圣人说,要和臣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何事?”
李羡意眼神深邃,似要将周思仪一眼看穿,他抿紧了嘴唇,正色道,“周卿,骂朕两句。”
“什么?”周思仪见他如此紧张,只以为是何等要紧事吩咐她,怎么是这种疯话?
李羡意捻了捻手头的佛珠,“朕也是想……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你也当了这么久起居郎,鞜樰證裡可觉得朕为君主,有何不足之处?”
“圣人……圣人……”
周思仪踌躇之际,李羡意直接蹲下身来,与她一般高矮,“周卿,说实话就是了,朕一点也不喜欢听你的恭维。”
周思仪先是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圣人身材壮硕,本就比寻常男子高,每次逼近臣,臣都怕得要死……”
“朕知道你身子孱弱,朕保证不对你用蛮力,”李羡意嗯了一声,他觉着周卿明明看着纤瘦得如女子一般,却软乎乎的,“正常的身体接触朕可不会避讳,你是起居郎,总不能离朕一丈远。”
周思仪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圣人还派枭卫监视朝臣,臣不喜欢这样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日子。”
“朕只是觉着你身体这样差,又是个走路都要看书的书呆子,若朕不派人看着你,你一不小心栽到沟中了可怎么办?”李羡意垂下头,“那朕向你保证,日后枭卫只保护你的安全,所有消息奏报一律停掉。”
周思仪见他今日竟这样好说话,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圣人还玩鸟逗狗,耽嗜外物。遛狗不拴绳,任由狗在大内禁中跑,鸟儿不过说错了一句话,圣人就将鸟给赶出去,这么大人了还和鹦鹉计较……
诗文写得狗屁不通还出诗集,明知道朝臣都是捧圣人臭脚,圣人还故意戏弄他们,看他们变着法夸圣人的丑态……
还极其骄纵妹妹,你们兄妹都一样……欺负完了我却说是喜欢我。”
周思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泪水给憋了回去,她已然预见了自己轻则贬斥罢官,重则流三千里的命运。
却见李羡意点了点头,面色如常,“周卿能面刺寡人之过,该受上赏,朕给你几日休沐,到长安附近带你的小丫鬟去踏青吧。”
“别一想玩了就装病,让朕心忧,”李羡意虚抚了抚周思仪的后颈,“朕很开心,朕的周卿也如邹忌一般,不但形貌昳丽,还能面谏君王过失。”
见周思仪告退后李羡意攥了攥拳头,跌坐在那盘龙宝座上,只想现在立马去九重山、天魁道上吼一个爽字。
观礼却奇怪,周起居郎和圣人谈了什么要紧事,能让圣人暗爽成这样,“圣人,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羡意拨弄着佛珠,“朕有故人归来。”
观礼笑道,“周大人定将治水之事办得极漂亮。”
“不知道他怎么办的,我根本就没心情看那卷宗,”李羡意悄声道,“他刚刚骂了我,他终于骂我了!他若是以后也能每日骂我一句就好了!”
观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觉着今日请平安脉时,他得跟太医好生说一下圣人的症状。
——
周思仪自紫宸殿而出,便被一老成得体、慈眉善目的姑姑叫住了,“是周思仪周大人吗,太后娘娘有请。”
周思仪见这姑姑虽年过半百,但周身自有一股气度在,让人不敢多问。
她只好垂了头跟着那姑姑往太极宫延嘉殿去,殿外隔着一张三折屏风,一折绣送子观音,二折绣螽斯祝颂,三折绣榴花欲燃,都是多子多福之意。
周思仪在屏风外拜谢道,“问太后娘娘安,太后娘娘千岁。”
周思仪隔着那多子多福的屏风,只看得到方知吟朦胧的身影,她似是半抱着个曲颈琵琶轻轻拨弄。
她曾听说太后娘娘年轻时,五弦琵琶极佳,一曲能达九天之遥,想来是极爱琵琶的。
方知吟将那琵琶递还给宫女,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便是周文致?”
周思仪拜道,“臣六品起居郎周思仪,表字文致。”
“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读过你写的文章。”
周思仪对自己的文章颇为自矜道,“臣文辞浅陋,能入太后娘娘的法眼,是臣的幸事。”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方知吟嗤笑了两声道,“你常常帮山君代写作业,写得还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