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周思仪被惊得差点撞上神龛,她捂着嘴巴道,“圣人,这是哪里?”
李羡意勾起了唇角,笑得比堂中的佛陀还诡异,从容向她解释道,“这是掖庭,前朝用来关押犯事妃嫔的地方。”
周思仪行了礼后道,“今日朝堂中,大理寺的人欺人太甚,造谣生事,臣气愤不过……这才……”
李羡意的声音震碎了佛堂的最后一丝宁静,“朕有三个问题问你,你想好了再回答。”
“你说高其踔良贱通婚的时候,会想起你上辈子在朕面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要娶你的通房丫鬟吗?”
“你脱口而出你是女子,究竟为了自证清白,还是因为不相信朕会袒护于你?那些周大人从平康坊中赎出来乐妓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朕和你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婚书更是无从谈起,朕与你也均在热丧之中,周大人通晓律例,我们这样的关系,还叫夫妻吗?”
-----------------------
作者有话说:我们小周大人判得这桩案件,可以说是用程序正义维护实体正义了。
高其踔:臣以高氏全族的姓名起誓,臣要告发周思仪和娄氏私通!
第70章 獬豸冠
周思仪静静地注视着那佛龛龛梁上的龙首浮塑,龙头上的彩绘已然褪色,将龙的面目凸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周思仪叩首道,“臣脱口而出臣是女子,一是一时气愤,二是不想因臣审案时的过失,让娄氏一生背上勾引主官、寡廉鲜耻之名。”
“周大人一向如此,将身边的一遭人都考虑,就是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朕,”李羡意口中吐出一缕浊气,“朕这次该如何袒护你,朕要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吗?”
周思仪颓然地垂下头,对着李羡意复而解释道,“臣与臣的通房丫鬟、那些平康坊的乐妓,没有什么瓜葛,只是为了遮掩女子身份的逢场作戏。”
李羡意冷哼一声,“没有任何关系,逢场作戏,全天下每一个去平康坊的人都这么说,我看你每次去喝花酒都喝得很开心。”
周思仪揪着那青绿色官袍的袍角,她摊手道,“臣分明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平康坊了……上次去还是方校尉拉着我去的……”
李羡意凝神静听,他目中尽是嘲弄之色,“那第三个问题呢,文致,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呢?”
周思仪思索了片刻后道,“圣人说得对,臣与圣人的婚事确实应该算无效。”
李羡意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周思仪,我们在浴堂殿同床共枕这样久,你说我们的婚事是无效的,是不存在的?”
“圣人,你问臣《梁律》,臣就只能用《梁律》的公理来答,你若是认为《梁律》之中户婚律的部分条款有瑕疵,可以和政事堂的相公们商定如何修改。”
那一串佛珠径直砸在周思仪的身上,她虽不痛但是还是叫了一声,“圣人,恕臣直言,大梁最紧要的疑难杂案都要您终审,您怎么随时随地跟个法盲一样……”
李羡意深吸一口后,将那串佛珠捡起,强行套在她的手臂上,“周思仪,朕想听的答案,不过是你说,我们是夫妻而已。”
他的眸中有惊涛千尺,有骇浪奔流,她清楚他的爱,可是他的爱让她无措,让她感到不安。
“圣人,我们真的是夫妻吗,圣人有全新全意信任过臣吗?”周思仪凝望着他,“为什么臣的变法折子石沉大海,万年县的试点却背着臣如火如荼地展开,圣人是怕臣借此邀功请赏、攘权夺势吗?”
“变法之事,进生退死,周文致,你今天也看到了,变法的试点才刚刚开始,白天容这些既得利益的权贵们,就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朕怎么舍得让你涉如此险境?”
“圣人说不舍得我,说在机要时刻会庇佑我,”周思仪拂过自己湿润的眼眶,“那臣问圣人,若是今天臣没有暴露女子身份,圣人会如何处理娄氏一案?娄氏她今后该如何自处?”
李羡意沉默不语,但是周思仪已经知道了答案,“圣人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为谁也不能影响政治大局。
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内斗对圣人平稳局势有利。
他高其踔是制举榜首,天子门生,是大理寺最忠于圣人的一条好狗,所以他殴伤妻子的事情会轻轻揭过。
至于景大人,他这样画凌烟,上甘泉,军功荣宠加身的人更不会有事了,圣人认定要推行的政令法规谁来了都阻止不了——”
“那么这场乱局中受伤的是谁呢,
是臣这样恪守律令条例、没日没夜审案的基层官员,
还有娄氏这样,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还要被指摘攀附勾引的可怜妇人。”
李羡意长叹一口气,对着她解释道,“变法在即,万年县却惹出这样大的风波。你也不是第一次做官,就因为一时的同情,你就在牢狱中为娄氏上药,还对她温声细语,你不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道理吗?”
“百姓才读不懂户婚律的条款,流言纷扰,他们只会以为官员徇情枉法,将他人妻子纳为己有。”
“若是如此,百姓还会信任他们的父母官吗?还会相信我们变法不是为了巧立名目敛财,而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吗?”
周思仪将头顶上象征着公正严明的“獬豸”冠取下,她仰头对着李羡意道,“这案子臣凭理而审、凭律令而审,臣问心无愧。
臣看不到什么变法大局,什么瓜田李下,什么明哲保身,
臣只看到了娄氏疤痕交错的身体,只听到了娄氏可怜凄厉的哭声,
臣就是拼上前途,拼上官路,也要还娄氏一个公道,让娄氏逃离这个吃她肉、喝她血的魔窟!”
李羡意将那顶獬豸冠一脚推开,“朕不会判娄氏和高其踔的婚姻存续,朕默许高其踔对那些犯人用重刑,是因为他们是朝廷的蛀虫,是十恶不赦的污吏,朕不会包庇高其踔殴伤妻子的行为,不会任由他这样欺负娄氏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周思仪,朕告诉你,是你看扁了朕。”
李羡意将这间用来惩罚犯事妃嫔的佛堂关上了,他的力气大到好似要将整间堂屋震碎。
周思仪手腕上那串佛珠玛瑙晃耀、紫檀乌油,却将她的手腕死死捆住,让她呼吸凝滞,动弹不得。
——
李羡意缓步走出佛堂,天色阴沉灰茫,只有一丝暗淡的光线穿过层云,勉强盖过佛堂前的摇曳的烛火。
李羡意对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观礼道,“上次我让你去民间寻访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你可有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观礼唯诺道。
他起初全然不明白宫中到底谁要看此科,是早就绝经的太后,还是尚未成婚的公主,现在从“验身”结果来看,估计只能是小周大人了。
“这位喻大夫原本就是从宫里出去的大夫,却不知为何在先皇一朝被赶出了宫,和尹太医是同一个师祖,新平郡公的夫人年过四十还喜得贵子,忠武将军家的胎儿被脐带绕手也顺利生了下来,都是喻大夫的功劳。”
“喊他去掖庭给周思仪看看,”李羡意长叹一口气后道,“你说周思仪是不是怀孕了,所以才情绪这么波动,朕听说女子刚有孕时是这样的。”
观礼的嘴巴张得能放下一个大鸭蛋,他完全不能把“周大人”“有孕”这几个词联系到一起,“奴才这就喊喻大夫去瞧。”
“你等一下,”李羡意招了招手,“让宫女去佛堂点一柱安息香,等周思仪睡着了,再让他悄摸着去看……看完了就立马出来,一刻也别留。”
观礼领命照做后,待到太阳下山后,他才领着喻绍如往浴堂殿复命。
他还照例将喻绍如敲打了一番,“你也是经常给贵人瞧病的,在圣人面前自然要发挥你十成十的医术,将那位……的身体调养好了,你还愁荣华富贵吗?”
喻绍如忙鞠躬作揖道,“少监说得是,草民领命。”
喻绍如推门而入,只看见年轻的帝王正倚靠在窗棂前给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喂食,那鹦鹉一见他张口就道,“圣人,圣人……李羡意……”
将喻绍如吓得连连跪地磕头不止。
李羡意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喻大夫放宽心,朕不会为了一只畜生和你计较。”
喻绍如行完礼后,复命道,“回圣人,佛堂中人,是一位着男装的女子。”
李羡意捋了捋雪衣柔软的毛发,“真是奇了,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把了这么久的脉都没诊出来,竟让你给诊出来了。”
“草民不相信院使大人的医术不精,说不定是故意……”喻绍如捂紧了自己的嘴巴,“草民失言了。”
李羡意听到“故意”二字眉头一皱,牛柳他的随军军医出身,他自信牛柳不会坑害他,却也不相信牛柳能百分百坦诚。
“你接着说,这女子身体如何?多久能……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