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第一愿,愿全家平安康健,顺遂团圆,可是施主的父亲惨死,姐姐远走,全家离散纷飞。”
“施主第二愿,愿宦海沉浮,能保全己身,表乞骸骨,安葬祖坟,可是施主生被困在大明宫,死被困在九重山,生生世世都要做他的臣子,不得安宁。”
“施主第三愿,愿与郎君心意相通,百岁相守,虽无夫妻之名,也能携手共白头——”
“可是施主,金作屋、玉为笼,月满花满酒满,就是人不满!”
“施主只许了三愿,却愿愿不如意,贫僧怎么好意思收施主的香火钱?”
心痴语毕,周思仪已然泪满衣襟,她肯定道,“心痴师傅,那日禅心寺中你我二人初见,你告诉我,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上一世,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忤逆他,顶撞他,我便事事委曲求全,可我们之间,每隔几日,就要打上些嘴仗。”
“上一世,我误会他疑心病重,不敢用东宫旧臣,蛰伏已久的逆党、欲行复辟的先皇,我事事算计,却也没换来他的坦诚信任。”
“上一世,他最重用的臣子不是我,最亲近的臣子不是我,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旁人没有得莫名情愫——”
“心痴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他之间种种,究竟是心有灵犀的爱情,还是如畜生般的欲望?”
心痴一字一句道,“施主,我虽会些掐指的本事,可也不能事事神机妙算。”
“施主,在大雄宝殿前,你告诉我,如果如今还要许愿,你想向神明祈求什么?”
周思仪以手拭泪,“心痴师傅,你应该知道,三公主向您许以重金,我们今日是想干什么。”
“我要逃,我要逃到他永远猜不着、找不到的地方去,我既要全家团圆,又要保全己身,就是不要——和他共白头了!”
周思仪永远会记得那副情形,明明上次相见,还是个贪财疯癫的癞头和尚,如今全身之上,却如同普照了一层佛光一般。
他面目严峻道,“那贫僧要恭喜周大人心愿已成,这一次,贫僧可以收周大人的香火钱了。”
说罢心痴大师便将香烛递给了她,她拜过后,心痴大师便要引她与公主、序州一同去寺后用上些素斋。
观礼急匆匆地赶上来,对着心痴双手合十施了一个礼道,”我们太监虽然都是残缺之身,却也都仰慕禅意,虽然不望能品尝到贵寺的斋饭,但只要能在娘娘用膳时在一旁侍从,我们便如沐佛光了。”
心痴摇了摇头道,“佛家清净地,你们太监红尘太重,如何能沾染?”
观礼皱了皱眉,他是随圣人长大的内侍,如今官居五品,谁碰到了能不称一声观少监,却骤然间被一个小和尚摆了脸色。
观礼思衬了一二,寺庙虽盛怎么也不能越过世俗皇权去,“时时刻刻守在娘娘与大皇子身边是圣人敕诏,佛祖会原谅我们的。”
喻绍如凝神,却发现周思仪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在晃神之间,他彷佛看到了自己的师弟,被赶出皇宫之后,师弟来替他送行,他只当那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尹三七同他说,我们可以治病医人,却从来没有办法决定我们自己的命。寿时有数,还望师兄珍重。
喻绍如口中喃喃道,“师弟,我还是输了啊。”
喻绍如上前去轻嗅了几下,对着观礼拱手道,“少监,敢问这些太监是否常在御前行走?”
观礼点了点头,喻绍如再接着道,“御前爱用龙涎,香料价贵,却对胎儿有损,这些太监难免沾染上龙涎香的气息,娘娘用膳之时,还是不要再旁侍奉了。”
对于喻绍如的底细,观礼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圣人用重金买下的忠诚,与此人刻在骨子里的仁懦。
观礼看了看天色,还是对着心痴咬牙切齿道,“心痴师傅,初一的大朝会很快便结束了,圣人一下朝便会来此,还望禅心寺上下好生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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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是真的心疼文致了,没想到万般算计,还要算计自己的枕边人。
第75章 焚烈火
周思仪在小沙弥的簇拥下进了禅房,桌案上摆得却不是精致可口的素斋,而是几张行旅之人常食的胡麻饼。
李羡羽的眼眶中含着清泪,她将一个轻巧的包裹递给了周思仪,“裴与求说,这里面有好几张通行符碟,写得都是不同商队的名字,你每过一州便换一张,跟着那群来长安行商胡人们走,就算是神仙转世,也抓不到你们甥舅二人。”
“我没想到哥哥一下大朝会就会来此,”李羡羽轻声说道,“这些胡麻饼你先带上填填肚子,待到了胡商队伍里,就不用这么颠沛流离了。”
周思仪捏了捏李羡羽的脸颊,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羡羽将泪水拭去,复又展颜笑道,“周文致,从前在崇文馆中总欺负你是我不好,如今天地辽阔、四海无边,那些只在书中读过景色、听过的故事,你就代我去看看吧!”
周思仪知道这实在不是留恋畅谈的好时候,她为公主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便动身离去。
明明很轻盈的包袱在她肩上重达千钧,李序州小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
在心痴的指引下,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李序州甚至为此将头发也剃了,活脱脱得一个小沙弥,她也换上了破败的短褐,脸上抹了好多灰,就像为寺庙烧饭的农妇一般。
那山下的守卫侍从才用过午膳,正是最头昏脑胀之时,打了个哈欠就将他们二人给放了。
周思仪自小在长安长大,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她来到西市胡商的聚集落脚处后,胡姬为她在两颊鼻侧抹了阴影,再描上斜红点上花钿,这么一番打扮,再穿上窄袖紧身的胡服,她当真从圆脸杏眼的汉人姑娘变成了眉目深邃的胡人。
李序州还是做小和尚打扮,混在讲经人的队伍中。
周思仪也不由得佩服起裴与求的心细来,胡商每到一处,就需“过所”,虽然长安城中素有黑市,但假造的过所总有被发现的风险。
可幸而他们所在的商队,有市舶司所开的通行符牒,只要是海上丝绸之路所涉的区域,税卡无碍,关津畅行,过所更是查都不会查。
她们一路向南,在荆州上船,顺流东行,再到淮扬,若是顺利,她与序州还能与姐姐一同过年。
——
此时此刻,禅心寺的后山火势蔓延,冲天的火光直要将整座山峦席卷吞噬。
太监、侍卫、和尚,一桶桶的水往里屋里抬着,却火势丝毫不见止住。
观礼拉着进进出出的人群,焦急道,“娘娘呢,公主呢,大皇子呢?你们速速进去救人啊!”
那侍卫头头也很是焦急,今日是大朝会,擒虎军中稍有品阶的官员都入朝了,这份护送娘娘上香的美差才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本想在上峰面前露脸的,却不想将屁股给露出来了。
“我们已经在着力救火了,观少监莫急。”
观礼抓住那人的衣领道,“圣人马上就要下朝了,你知道娘娘和公主对于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羡羽跌跌撞撞地从禅房中跑了出来,脸上被熏得全是灰黑,蹙金线的衣角都被烧得破败不堪,“嫂子还在里面,我的小侄子还在里面,快去救人啊!”
在观礼眼中这位公主的道行着实不够,演技也颇为拙劣,在权术方面更是毫无一点造诣。
他立马意识到,这场祸事可能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观礼正色道,“你们几个,将全身上下淋湿,直接冲进去救!必须将娘娘和大皇子全须全尾得带出来。”
李羡羽被观礼的话吓了一跳,她连忙阻拦,“观少监,此举是不是太过冒险。”
“公主,为了圣人,就算烈火所焚又有何惧,”观礼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揣测,他冷静地布置着人手,“将后山前山全部封了,就算是一只蚊子也别想给我放出去!”
那侍卫头头面露难色,他心一横,如今既然祸事已发,便是装也要装成忠心耿耿、全力救驾的模样。
他用一盆水将自己淋湿就冲了进去,火势看着大,却尚未烧到里间,他悬着的心刚才放下,却刚一冒着火势走了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
如果是活人,怎么可能动都不动的,直接任由火烧。
除非这不是活人,而是提前备下的尸身——金蝉脱壳、假死脱身。
他刚想去搬那尸身,却心中一惊,禅心寺本在深山,又供奉仙家香火,如今起大火,可以是意外所致,圣人震怒,主要的罪责却不在他们这些侍卫身上;但娘娘和大皇子要是逃了,就是他们看护不力,失职渎职,定罪量刑,他们这群侍卫就会被第一个推出来砍脑袋!
他意识到这点后,立马拿起一根横木,取了火来,将李羡羽因没有下狠手而依稀可见面目的尸身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