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娴清笑言道,“这女子身世可怜,明明是女子,却因为父亲的一己私欲强扮作男子数十年,就像被移植了无数次的琼花一般。若是一辈子都装成男子倒也没什么,我偶然读过一篇周思仪的文章,文章学海、博古通今,可却又因为君王的一道圣旨,要强纳美人入后宫,便如同炀帝一般,明明是自己好色,却非要怪琼花太美。”
周思仪目光灼热地看向李娴清,她不知道自己金蝉脱壳的诡计多久会被发现,她不知道多久会被李羡意的人给拿住,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等到琼花盛开的时节再看一眼。
周思仪呢喃道,“我想,若是小周大人知道郡主这么想,一定奉郡主为知己。”
“你可千万不要将我枉议皇家丑闻的事说出去,要是让我阿爷知道,虽然不至于赐死,但少不了一顿鞭子,”李娴清粲然一笑,“来说说你吧,你近日在读些什么书?”
很快周思仪便知道,自己用对付李羡羽的法子去对付李娴清,是一个多么蠢笨如猪的行为。
李羡羽爱娇爱俏爱热闹,让她念个书便如同对着一群野牛奏六十四声部,她觉得没劲儿自己悻悻然地便走了。
但是李娴清志怪杂谈也读、经史子集也读,每说到一两个典故,她都知晓,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周思仪每次想不理她,将她给气走,却又忍不住被她吸引,和她又闲谈了起来。
说完她便忍不住扇自己的大耳刮子,李娴清定然觉得自己对她有意,哪一日就要上门做她的乘龙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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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羡意那边,待景任走后,他便让观礼将大明宫中的所有画师都请了过来,为周思仪作画。
他心下暗暗后悔,从前周思仪为自己表妹作过一幅画,她许久不见自己表妹,只知道表妹与自己长得甚像,就依照自己的模样画了。
那时他还不知周思仪是男子,他为自己对周思仪产生龌龊的欲望所羞耻,将那幅画给烧了。
若是此画还在,他也不会在这里犯难了。
这些画师有的偶然见过周思仪几面,却也只是打了个照面的关系,有的压根没见过,完全是照着长安城中这些日子里的传闻照猫画虎。
所有画师都一个头两个大,“圣人、圣人,娘娘她到底长什么样啊。”
李羡意描述道,“她美得雌雄莫辨,若是穿男装,便是个清癯风流的书生,若是穿襦裙,便是个丰腴标志的美人。”
“她这个人惯会扮可怜,每次犯了什么事儿,就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包了泪看着你,让你不忍发落她,像一只漂亮的小狗儿一样;但是涉及到她底线的事,绝不肯让步,倔的十头牛都拉不回,跟头小驴一样。”
经过李羡意的一番描述,本来见过周思仪的人也觉得自己像没见过一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既像男的又像女的既像狗又像驴的物种。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往仙女的画总没错。
待画师们作画的间隙,李羡意便取出地图,面露难色。
在周思仪走后,他便命户部的人查过长安这些日子发放的所有过所,将谎报的、不实的,都细勘了一遍,却都和周思仪无关。
她究竟是怎么走的?
李羡意唤来刀山,“你这几日监视公主府的事儿,可有什么动向。”
“公主前段时间和方家二郎走得热切,这些日子却不怎么来往了,许是感情淡了。”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什么感情淡了,从前一同跑马悠游,那是密谋干坏事,坏事都干成了,两个看着对方都烦的人,还天天凑一起有什么意思。”
刀山思衬了片刻后道,“公主还打发了一个侍女,那侍女自娘娘的死讯传来后便成日里哭闹,自尽过一两次好不容易才被人救下,昨日公主不知与她密谈了些什么,她收拾了包袱连夜就走了。”
“被公主打发去各地帮她采买新鲜物件的下人也不少,但只有这个侍女,她的过所是公主亲自制置办的。”
“那个侍女是不是从前是周府的,在朕班师回朝前,被卖到公主府的?”
刀山低头道,“臣还要回公主府详细查看才能知道。”
“不用了,朕的妹妹近日里在心智精进了不少,等你回去查,那些要紧的材料都被她给烧了,”李羡意摆手道,“你直接带人跟上这个侍女看她往哪个方向走,找准了之后立马飞鸽传书回来。”
刀山走后,李羡意死死盯着地图的一个角落,扬州是周思仪的祖籍,她向自己乞骸骨的时候说的是要回扬州养老,与自己吵架的时候也是动不动要回老家,她的表妹似是在扬州道观里出家,姐姐也是往扬州的方向跑。
那周思仪会去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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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衙属之中,蒋王的幕僚们人人都敛容屏息,步履匆匆却毫不杂乱。主理户曹的官员算盘珠子噼啪声打得如夜间急雨;若有什么紧要事,这群书生便聚集在一处低声商议,实在商议不出个结果来,才会去叨扰喝茶的蒋王。
周思仪看着这书案上的文书有些犯难,她桌案上要处理的东西比起从前在御史台时只多不少。
她本以为自己是去私塾中做教书先生,却稀里糊涂地成了蒋王手底下的半个幕僚。每日上午要来府衙里帮他处理这些积压的文书,下午还要去教那些小豆丁们念书。
她边干活边暗暗思衬着,她从长安城中出逃的消息,如今应该已经传到四面八方了。
幸好她与这些扬州的地方官员未曾有过来往,他们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要是此刻立即动身,反而容易惹人怀疑,不如先就地安顿下来。
谁会没事觉得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是掖庭里出逃的皇后呢?
这些日子里她也逐渐得了蒋王的信任,她案头的文书越来越多,蒋王却越发的清闲。
她早就知道蒋王是一个闲散王爷,却不想他甩手掌柜竟当成了这样。
周思仪看着捋着胡须一边品茗一边和自己下棋下得不亦乐乎的蒋王,恨恨得咬了咬牙,这人比李羡意竟然还要黑心上三分,就算是拉磨的驴也不能这么干啊。
李定睿看着在府衙中埋头苦干的周思仪却越发满意,他本以为自己女儿看中的这个年轻人,只是个长相俊俏的绣花枕头,没想到无论是吏治还是文学,竟然样样拿得出手,日后考取功名定然不在话下。
幸而琼花观匆匆一瞥,自己女儿对他便情根深种,倒省下了他将来去榜下捉婿的麻烦。
随从敲响了房门,蒋王仍沉浸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悦之中,他暗道,“若不是什么紧要的消息,我定扒了你小子的皮。”
随从赔着笑脸道,“也不是某非要打扰王爷您喝茶,实在是从长安来的秘旨,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小的我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啊。”
李定睿叹了一口气,“我这儿侄儿什么都好,就是也太勤勉了些,一会儿敦促我整治河运,一会儿又来问责我加紧屯粮,他当我是那海里的八爪鱼,我有十双手也忙不过来呀。”
“王爷您快看吧,上次圣人虽说未发落您,却命吏部的考较给您评了下下等,”随从对着蒋王挤眉弄眼道,“要是圣人生了气,将您给封到什么偏远的地方去做官,这可如何是好?”
“哎,”蒋王从逍遥椅上起来,捡起那秘旨读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吩咐底下的人去办,别来叨扰本王休息!”
“那吩沓樰獨家諍裡咐谁呢?”
随从在这府衙里环顾一圈,周思仪将整个脑袋都埋了下去,千万别又分给她。
“来周聆,这事儿你来办。”
周思仪不敢面露任何难色,只道,“王爷,臣下午还要去私塾里授课呢,我的外甥顽劣,我要是不看着他,他是一点也不学啊。”
“这活计又清闲又能上峰面前露脸,顺手的事。”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派给她倒是顺手了,她忙活起来倒是有的受了。
“圣人他媳妇儿跑了,他老婆祖籍就在扬州,估摸着是跑这儿来了,要我们去搜这附近,二十来岁貌美的女子带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李定睿捋了捋胡须,“挨家挨户地搜和盘查这得多累啊!”
这话将周思仪吓了一激灵,她慌忙应声道,“小的这就去办,我下午便领人去查。”
李定睿拍着周思仪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嘛小周,你不知道这时局,圣人极为看重这位娘娘,你办好了这差事,我在折子里顺口把你这一提,圣人就算记不下你的名字,只消知道你帮他办过差事,日后还怕没有被上峰青眼的这一天吗?”
那随从见差事分了出去,愈发开心,他对着周思仪道,“周家二郎,那里头有一副娘娘的画像,你照着那个找准没错。”
她还照着画像找,她还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里面的人更像。
周思仪将衙门的事务应付完后,慌忙地回到了琼花观中,她本来都准备收拾包袱带着序州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