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任坦言道,“因为生逢盛世,圣人手下不缺定策论证、文江诗海的臣子,所以将文臣纳为妻子、折损她的官途对于圣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可是对于她而言,小周大人笔参造化、诗成泣鬼,能审得了疑难的案子,也作得出锦绣的文章。”
“圣人的盛世不仅需要美人,也需要诗人,”景任缓缓道,“圣人爱小周大人,是因为她是旗亭中饮酒唱诗的才子,还是因为她是后宫中为圣人生儿育女的美人?”
“如果是后者,那看来小周大人确实无关打紧,也不是无可替代,臣现在就可以去中书省替圣人传旨选妃。”
李羡意垂下了头,“当然是前者,也只是前者。”
——
从浴堂殿出来后,景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观礼手持拂尘对着他道,“景大人,劝得如何了,圣人可好些了。”
“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撒酒疯了,”景任笑呵呵地对着观礼道,“观少监,因为你在禅心寺的一时疏忽,下官可是帮你擦了好大一个屁股啊。”
观礼没想到他会骤然提起禅心寺的事,他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观少监不必解释,”景任扬起唇角,“我欣赏观少监,观少监做官做得还有些人性,还知道顾及底下人的死活。”
“但是观少监,不要看轻了圣人,圣人他老人家马槊之下亡魂无数,可他却没有滥杀一人,圣人他从来就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观礼心中一惊,他知道景任对他暗示的是什么,他明明官位比景任高,还是向着景任施了一礼,“多谢景大人提点。”
临走前,景任忽而对着观礼道,“观少监,这宫中有没有请过什么大儒学究来宫中讲学?”
——快请过来给圣人补补课,他觉得小周大人执意要走,可能是被圣人的文化水平气走的。
观礼沉声道,“是有好些,但都是小周大人她帮大皇子请的,教大皇子读书的。”
“把他们喊过来帮圣人代笔几首情诗吧,他们二人重逢花前月下之时,不能让小周大人笑话他啊。”
——
周思仪回到扬州后,原本还提心吊胆了几天,每次做噩梦都是青面獠牙的李羡意带着擒虎军的众人,将她给生擒了回去。
结果这年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就是上街买菜都没人多看她几眼,她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这一日她将序州送入学堂中时,无意间瞥见这间学堂竟然在招坐馆先生,她想着这序州实在是太不老实,她只要看着,便勤学苦练,她一旦没空搭理他,他就一会儿去捉蚂蚁一会儿玩小雀儿,心思全然不在这书本上。
她想着李羡意毕竟是序州的二叔,莫不是遗传了他顽劣不爱念书的毛病。
她当机立断走入学堂,这坐馆先生,她必须当上。
考较她的是个身材圆滚,略有些跛脚的中年男子,天青杭绸之上,毫无吝惜昂贵的金丝银线,又缀满了一个又一个夺目的珠子,在周思仪眼中这人穿得不像个学究,倒是有些像个暴发的财主。
那人随手指了句话要她作文章,竟然刚好是去年圣人制举科所出的题目,她答得颇为顺利,就是写文章时,总觉得这人的眼神正一道又一道地审视着她。
周思仪将文章递了上去,老财主摸着自己的胡须,“这么快,周聆你也算是七步成诗、百步属文的大才子啊”
周思仪少不了谦逊一二,说自己学识颇浅,涉事不深,还要他多指教。她对文人那一套很是相熟,越说老财主便越满意。
“谬赞谬赞了,我考了如此多次进士之科都未及第,实在当不上这一声才子之名。”
老财主捋着胡须道,“周聆,你尚未成亲是吗?也没定下婚约是吧。”
“如今还在丧期之中?家里只剩了一个姐姐和外甥是吧。”
“身体康健,也没有什么疾病是吗?”
周思仪依着她们早已想好的说辞答了,却觉得这老财主的一连串问题太奇怪了,怎么有点像父母帮着孩子相看人家啊。
“太好了,就是你了!”老财主激动地从桌案前站起。
周思仪点了点头,欲收拾桌案上的纸笔,“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就能来这里讲课了。”
“不,我是说,你就是我的东床快婿了!”老财主欲来拉她却被周思仪躲开了,“你还记得过年的时候,琼花观里叫清娘子的道姑吗,我是她的父亲,你可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
周思仪脸色顿时血色进失,“您是……蒋王……”
这蒋王是先皇李定方的弟弟,因为自小跛脚,便与夺嫡之争无缘,李羡意对这种对他皇位无甚威胁的皇叔还不错,知道他这人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便让他做了扬州别驾,只一年入朝述职一次。
可惜上次入京述职之时,她周思仪当时刚好在信州治水,错过了与蒋王相见的机会,不然她一定离这些与李羡意有牵连的人七远八远的。
周思仪慌忙行了一个俯首大礼,“回蒋王,草民的父母还在世之时为草民定下过婚约,待日后我取得功名之日,就回乡娶她,若是背信弃义,那和当世陈世美有什么分别?郡主是天之骄女,天潢贵胄,应采良婿许之,臣实在是上不得台面,配不上郡主。”
“我知道你们书生重礼仪,讲仁信,”蒋王李定睿板着脸道,“可是如今你已经远走他乡求取功名,俗话说得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遵守这段婚约,她可不一定,她说不定早已出嫁了,你还苦等于她,岂不是平白抱憾终生?”
李定睿见周思仪仍旧埋头俯首不起,他沉声道,“你如今不过二十来岁,尚未知晓生活的艰辛,有一个好的岳丈家也对你的仕途有所裨益。你还在孝期当中,我们偏怜幺女也不愿意她早早嫁人,你还有的是时间考虑与我女儿之间婚事。闻之,好生想想你的前途才是!”
从私塾中走出后,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她的后背已然全部沁湿了。
蒋王允了她这些日子仍旧在私塾中教书,她告了绕就回道观备课去了。
却不想刚一踏入道观,就被这小道姑缠了上来,她的道袍一向比观中其他人精致上好些,宽松飘逸的袍子却特地将腰线掐了起来,显得人身姿窈窕,打籽绣的梅花纹样让花蕊越发灵动,若是春日里,指不定有几只蝴蝶落在上面。
周思仪思衬了良久,她如今的法子唯有一个拖字诀,这守孝之期是长是短全凭她一张嘴,郡主也不可能一直等她,可惜云浓不在扬州,不能帮她遮掩一二。
周思仪应付这些长安贵女的热烈痴缠独有一套办法,知道她们这样被偏疼长大的女儿至多不过半刻钟热情,一开始见她长相俊俏心动,等过些日子发现她性格迂腐,也就日渐淡了。
“闻之,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周思仪垂下头道,“练字看书,准备科考。”
往往每当她说出这些,李羡羽就自讨没趣地走了。
谁知李娴清却显然比李羡羽难缠上十分,她兴奋地一拍手道,“正好,我新得了几本杂记,每过午后,琼花台上日头温而不烈,我们一同在那里看最好不过了。”
周思仪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安慰着自己道,李羡羽也是这样,说要陪她一起看书,但每次只看了一两页就抱着书卷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琼花台寂静冷清,石阶上未消的晨露洒着细碎的晶莹。琼花树尚未到花期,只零星地落下几片碎叶。
“闻之,你可曾见过琼花吗?”
周思仪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下扬州。”
“史书中载,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就是为了到扬州一赏琼花仙葩,可隋炀帝花没看成却亡了国,宋代仁宗徽宗孝宗三朝皇帝都曾欲把琼花移植到皇宫当中,却终至花萎树死,有人说琼花是亡国之花、不详之花,闻之,你也这么认为吗?”
“炀帝好大喜功,宋代积贫积弱,都是自上而下今年累月促成的结果,岂能是一花之过耶?”
李娴清声音悠远,娓娓道来,“闻之,你知道吗?从长安城传来了一个八卦,说故去的周相公,他的小儿子周思仪纱帽罩婵娟,明明是女儿身却扮作男儿郎,入朝为官数年,被圣人发现了,圣人非但不计较她女扮男装的过错,还要娶她,迎她为皇后。”
“可是这女人却不愿意,借着一场大火逃了,逃到天南地北,皇帝抓不着的地方去了,”李娴清在琼花树下驻足而立,一片落叶掉落在他的掌心,“我听了这个故事,只觉得她就像这琼花一样。”
-----------------------
作者有话说:(1)旗亭画壁:故事出自薛用弱的《集异记》
第79章 探扬州
却不知李娴清的这一番八卦却刚好戳中周思仪的心事,她故事讲得峰回路转,周思仪却心惊肉跳。
如果不是郡主她面色坦然,她都要怀疑她是奉李羡意之命来抓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