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日才挨了夫子九个竹板,”李羡意轻声道,“我认为再挨个两三下便是,打多了别把文致你的手打疼了。”
“你——”周思仪平复了平复心神,“罢了,本来此番来淮扬,就是带你来祖籍玩上几天,也没指望你学成个老学究,等回了长安,我再……”
李羡意将李序州的手一把甩开,一手就把周思仪抱了起来,“文致,你可是答应和我一起回长安了?”
周思仪觉得虽然此地没什么人驻足,但他们两个男人还拉着这么大个孩子在这里驻足实在不成体统,她赶忙拍起了李羡意的胸脯,“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周思仪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被李娴清捆绑过的红痕尚未消散,她双眸直勾勾地看着李羡意,“圣人,臣近日在扬州城中听了一件八卦,你可有兴趣听臣讲讲吗?”
莫说是八卦,便是她骂上他几句,他也兴趣盎然。
“周卿你讲便是。”
“说圣人的堂妹,也就是领了扬州别驾一职的蒋王之女李娴清,看上了一个俊俏的书生,那书生本来有青梅竹马,不愿意与郡主成亲,郡主就利诱威逼、强取豪夺,甚至直接一闷棍将书生给打了,强行绑到王府中,圣人,你说这书生该如何办?”
周思仪平静地仿佛就是再跟他闲谈聊天一般,“报官吗,便只能得来一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逃跑呢,天家势力如此之广,如何能逃出权势的罗网呢?”
李羡意捏紧了拳头,他似是鼓足了浑身的气力,在他垂下头的瞬间,周思仪分明看到了李羡意眼中的泪花。
“文致,朕错了。”
“圣人,你说什么?”
李羡意的字字句句都清楚明白,可是她不敢相信。
李羡意说他错了,李羡意他,是在懊恼悔恨?
天子定策威风赫烜、
天子一怒雷霆万钧。
因为天子喜欢她,
所以,
亵玩她也要承受;行乐她也要承受;淫-泆她也要承受。
雨露恩泽是宠眷优渥,生儿育女更是荣幸之至。
现在圣明之至、莫高莫尊的天子垂下头,和她说,他错了。
“臣受不得圣人的礼,臣受了圣人的礼,等回朝时,臣恨不得自己参自己一本!”
李羡意蹲下身,伏趴在她的胸前,她才看清楚他憔悴的容颜,他的胡子从来都没有长得这么快过,密密匝匝得布满了整个下颌,他的嘴唇苍白到甚至起皮的地步,双眼无助且可怜得望着他,跟没人要的李序宝似得。
他直接拿起她柔软的小手,就要让周思仪抽他巴掌。
李序州在一旁叫道,“舅舅别把你的手给打疼了!”
“小孩不许看!你十问才对了一问,去墙角罚站去!”周思仪指挥着侍立在旁边的观礼道,“劳烦观少监将大皇子带到一旁去,我有话要与圣人讲。”
李序州哭丧着一张脸走了。
周思仪学着从前李羡意捏着她下巴的模样捏了回去,“圣人你说你错了,是错在哪儿了?”
“朕爱小周大人,可是小周大人实在是太好了,小周大人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小周大人总是带着一副赤诚情怀,恨不得将天下人都装进心中,可这天下人中,唯独没有朕的位置。”
“朕爱小周大人的每一天,都在如履薄冰、都在剑走偏锋,朕生怕朕只要松一次手,小周大人就会如上一世一般从朕的身边悄然消逝。朕怕这只是黄粱一梦,这两世的时光不过虚妄幻象。朕怀疑、朕惊恐、朕惶遽,所以朕变成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
周思仪轻轻一笑,“原来圣人知道,圣人将臣强押在掖庭,强迫臣为你生儿育女之时,丑陋得可怕。”
“小周大人既是为朕的臣子,也是与朕自少年慕艾之时就相守相伴的妻子,朕当爱你敬,不应当将你视为掖庭中的私有物件。朕不该如此对你!”
“再来扬州之前,朕曾经在太庙中对列祖列宗起誓。
朕为帝王,自与天下而画一,绝不驱一人以全一己之欲;绝不罄一姓以奉一己之私。
姬姜淑媛,朕只要你一人;玉砌桂栋,朕只要与你同眠;四海九州,朕只要与你同治。”
“朕知道,朕今日的所言所语,在小周大人看来,不过是负薪救火、扬汤止沸,小周大人若是愿意与朕走,朕待小周大人一如往昔,小周大人就算不愿与朕走,朕便点小周大人为扬州别驾,只盼望每年述职之时,小周大人肯多看朕一眼罢了。”
周思仪也泪断如珠,“圣人可记得,上一世时,臣与臣的侍女假结婚扮夫妻的成亲那日,圣人来到臣的家中恭祝臣新喜,圣人灌了臣好多好多酒啊,圣人可记得臣酩酊大醉的时候,臣问圣人的话吗?”
李羡意茫然地望着周思仪,他只记得上一世听到她要成婚的消息,他心中有些莫名的难受,他记得她的却扇诗做得极好,满堂宾客无不谓小周大人的文采所动然;他拉着她喝了好久的酒,就是不想让她去洞房花烛,他还记得他跟她说了好些酒后的看似是胡话实则是真言。
可是他唯独不记得周思仪对他说了什么。
周思仪笑吟吟道,“等圣人想起来了,圣人就知道臣的决断了。”
——
这日天光未明,整个扬州尚笼罩在朦胧的蟹壳青中,东方刚有浅金色的晨光冲破霭霭天幕时,周思仪便提着篓子出了门。
龙凤红烛、一副团扇、合卺撒帐、青庐交拜之物一应俱全。
那篓子被她装得满满扽扽的,放不下的东西她还叫了牛车紧赶慢赶地送回到院子里。
云浓把她的篓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吃的,“小阿郎,你这是做什么?”
“云浓,你今夜可想嫁给我?”
“这么急,莫不是怕小郡主又将小阿郎你给绑了去?”
周思仪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今天晚上,他若是来了,我便和他回长安,他若是不来,我便干脆在此地安居为扬州别驾,我做得再差,比起蒋王,我做得如何那也比蒋王强。”
李序州顶着个睡眼惺忪的小脸出来,昨日舅舅和二叔在那巷口聊了多久,他就罚站了多久,舅舅虽然回来后就一直傻笑,但还是强迫他将那卷子上的所有错误都订正了才准他睡觉。
他看着云浓正把那掩面的团扇遮在面部,他兴奋地跑出来,一边挥手一边跳脚道,“舅舅,舅舅,你们是不是在玩扮家家酒,我要演新郎、要演新郎!”
周思仪将这碍事的小孩拎开,她又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是,我们是在扮家家酒,序州今天乖一点成吗?”
“我也要玩,我要演新郎。”
周思仪清了清了嗓子,她决定将李序州支开,“可是序州还要去上学啊,可没有时间扮家家酒了,更没有时间当新郎了!”
李序州感觉自己就要哭出来了,“可以先玩几天,等回长安了再去上学吗!”
得到了舅舅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学习的回答后,李序州嘴巴里叼着个胡麻饼,还是背着小书包去念学了。
琼花观中的道姑虽不知道这道长的表哥为什么这么着急成亲,但胜在一片古道热肠,也顺手帮着她们布置了起来。
周思仪眼见如今院落里挂满红绸,简单的聘礼被用彩帛包好,庭院中已然用青色的布缦搭起了帐篷,就连那牛车上也被装饰上了彩帛。
周思仪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当真是筹备婚礼的一把好手,短短半日,她就把所有的礼仪仪式弄妥,她日后就算是去礼部就职,也能即刻上任。
——
时近黄昏,夕阳斜照,三五成群的学童嬉笑打闹地从李序州的身旁略过。
他却磨磨蹭蹭地走在队列的最后方,昨日的课业、今日的课业,还有他因为今早上睡过头而落下的书也要温,李序州人小小的,但是包里的书却大大的多。
李羡意学着李序州的样子用胳膊肘兑了兑他,“怎么了序州,今天又被夫子罚了吗?”
“没有,只是肩头的东西太重,我好累啊……”
李羡意很是有些感同身受,“做储君是这样的,又要能断善谋,又要心有千秋,每日的文章做都做不完,君子六艺更是一刻也不能松下……”
“不是二叔,我是说我今天的包太重了,你能不能帮我背一下。”
李羡意无语地接过把包裹,他就知道,他不能将这坏小孩想得太有深度。
他在昨天之后,已经下定决心,他要把李序州当成他和周思仪的孩子一般爱护,他当真蹲下身耐心地看着李序州,“序州,二叔都帮你背包了,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李序州咬着嘴唇道,“我舅舅和云浓在家扮家家酒玩,居然不让我当新郎官,当新郎官最好玩了,可以骑大马!”
他觉着周思仪应该没这么无聊在家里玩这些小孩玩的东西,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你说什么家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