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一群小孩围着她转,她就像太阳一样,笑靥如花地温暖了所有人。
沈不寒将李琅月被风吹散的乱发轻柔地撩到耳后。
“你会揣满满一兜的糖果,问孩子们问题。若是答上了,你便满心欢喜地将糖果奖励给那个孩子;若是答错了,你便慢慢地引导他们说出对的答案,然后再欢天喜地地夸奖那个孩子真厉害。”
“看到有孩子不小心摔倒了,你会焦急地上前把他抱起来,心疼地卷起他们的裤腿,小心地给他们上药,问他们疼不疼。”
“哪怕是遇到那种非常活泼顽皮的孩子,你也鲜少生气,始终温声细语循循善诱,反是那个孩子不好意思地哭了。”
那时的沈不寒戴着斗笠,只能把自己藏匿在阴影中,远远地窥望着她的每一个笑容。
沈不寒笃定,她一定是喜欢孩子的,她对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好,肯定会更爱自己的孩子。
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一个小孩踢飞了蹴鞠,蹴鞠滚到了学堂门口,正好滚到他的脚边。
他捡起蹴鞠还给那个小孩:“你们很喜欢里面那个大姐姐吗?”
“当然。”小孩骄傲又笃定地昂起头,“她就和我们的阿娘一样。”
“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阿娘。所以德昭,不要因为我困住你自己。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不会再离开。”
“我以我全部的身心性命起誓,不管你未来的驸马是谁,我都会永远爱你和你的孩子。”
沈不寒的眼睛像破碎的冰湖,在月色下沸腾。
李琅月的指尖触到了他眼角的温热,这样的温热被冬夜的北风一吹,就在指尖凝成了化不开的霜气。
“怀风,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说过,我是很自私的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目睹了宁姐姐难产。当时的场面真把我吓住了,那血水是一盆盆地往外端,触目惊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原来生孩子真的可能会死人。”
“我先前就听谢府的嬷嬷说过,李婉音生我的时候也是难产,也是差点没了命。那时我下定决心,我以后一定不要生孩子,我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但我也绝对不能接受,我的夫婿和其他女人有孩子。”
李琅月将头轻轻地枕在沈不寒的肩上。
“我就一边怀着这样的心思,一边听夫子们讲经书上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讲所谓七出之条,无子则去。我最开始不以为意,可到后来我也开始害怕。”
“你是一个孝子,我怕你和家族不能接受这件事情。想着若有机会,再同你说。”
在沈不寒与沈家断亲以前,沈不寒侍亲的恭谨孝顺,李琅月是亲眼见过的。
他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就是为了争一口气,给母亲求诰命。即使对生父多有不满,在遇到沈行立和他的正妻时,沈不寒也会尽己所能做到最好。哪怕沈行立对他有所打骂,沈不寒也全都受着。
“可转念一想,你都没有和我剖白心意,我上哪说去?别到头来,都是我一厢情愿。”
科考结束后,曲江宴游、杏园探花,沈不寒赠她姚黄牡丹时,李琅月本以为沈不寒要和她说一些什么。
可等到最后,她都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只有牡丹独自盛放摇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的剖白吗?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沈不寒却像是听到了元德十九年,圣都满园春色竞相怒放的声音。
那一年的牡丹开得那样好,千丈锦绣铺陈天地,明明已是心旌摇曳,到最后却用着所有的理智,将那些话欲言又止地吞咽了回去,就像在牡丹即将盛放的那一刻,将花朵硬生生地掐掉了。
“怀风,我不知道我今夜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吗?你所害怕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不是因为我们今时今日的境遇才做出的让步与妥协。”
“我今日也同宁姐姐说了,什么生前名声,身后清誉,什么百年祭祀,血脉香火,都不比与所爱之人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重要。她不赞同,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理。”
“更何况以你我今时今日之地位,完全不用担忧晚年无人奉养的问题。至于身后祭祀——”
“你我如今身居高位,天下万民皆是子民。我信我们只要一心为民为国,做出彪炳史册的功绩,哪怕不进任何姓氏的宗庙,自有天下万民在你我身后设立祠堂,进奉香火,正如师父师娘的祠堂那般。我们自有万世之功,永垂不朽。”
苏贽舆和苏夫人在生前也没有子女,苏夫人的身体受过伤,无法生育,苏贽舆也从来不以为意,无惧流言。
“怀风,倘若是我真的不愿生育,或不能生育,你会放开我的手吗?”
李琅月直视着沈不寒的眼睛。
这些话,她很早就想和沈不寒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很久之前就想知道。
可那时的沈不寒,太过自厌自弃。哪怕他心里不是那样想的,他嘴上也会说着最伤人的话。
他只将自己视作会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的污泥深渊,先用极端地方式刺伤别人,让别人远离他,在将匕首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她若在数月前便问出这个问题,沈不寒必然会说“会”,哪怕他心里从未这样想过。
如今,在他终于开始愿意悦纳自己的时候,李琅月才能忐忑地将藏在心中的话问出口。
但她还是怕听到“会”这个答案,她害怕沈不寒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他自己。
沈不寒心上像是生长出了无数的荆棘蔷薇,顺着他的筋骨血脉,蔓延到四肢百合。枝条上的锯齿割开他的每一寸血肉肌理,逼迫他将一片肝胆赤心,全部展现在眼前人之前,再也不能有半句隐瞒。
“不会……”
他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期盼着能做他的夫婿,能让自己更配得上她一点。
可这样的坦诚是痛的,他害怕她在触碰到他跳动的心脏时,会被上面密布的荆棘扎伤。
“德昭,可这还是不一样。男女交欢,不只有生育,夫妻鱼水,自有欢娱。我的存在,不只是剥夺你生育的权力。”
沈不寒用额头轻点李琅月的眉心,声音像是元德二十一年暮春的雨,悲哀顽艳,淋漓不尽:
“圣人之所以诋斥淫邪,大抵因欢娱成瘾,再难戒断,饮食男女,人皆有欲,我剥夺的还是本来就该属于你的欢娱。”
“可你怎知你我就不会有其他的乐趣与欢娱?”
李琅月的手伸到沈不寒的颈后,唇轻轻地印在沈不寒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
“那箱子的好东西,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一下……”
烈酒醇香,丝丝烧酒。李琅月酒量是很好,所谓千杯不倒,只是能让她不至于失了神志,但酒精的迷醉,也能跳跃在她的血液里,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更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比平日更大胆的行为。
李琅月的手从沈不寒的颈后,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下,隔着冬日厚厚的衣料,她依旧能触碰到他嶙峋的每一寸骨骼。
在李琅月的手指触到沈不寒尾椎的时候,李琅月的唇吻上了他的喉结,然后张口,轻轻地咬住了那方凸起。
李琅月咬得很轻,可沈不寒的喉头还是传来了闪电惊雷搬的嗡鸣。
他的眼前一时只剩下迷蒙的雾气,随后亘古的月色,穿过元德末年的冷雨,落在刑房满地污秽的鲜血上,最终赤血化碧,都成了李琅月发间玉笄的温润光泽。
在他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只有她还在用杨柳拉他的衣袖。
在他自厌自弃每一个时刻,他在她眼里都是最好的人,她固执地将他从泥潭深渊中拉出来。
她是他的神明,他甘愿将他全部的灵魂献祭。
李琅月的唇齿缓缓从沈不寒的喉结处移开,最后在他的唇上印上缱绻的吻。
她的唇边挂着笑,双目却含着泪。泪水滑过脸颊,落入彼此交换的呼吸里。却不只有往日的苦涩,多的是释然,还有滚滚红尘中滚烫炽热又克制的欲。
“今夜先放过你,洞房花烛夜,自要留待成亲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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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沈不寒是成年之后才受宫刑的,是会有喉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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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风入松
李琅月归朝之后,依旧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晋封为定国昭宁长公主,晋封之后其身份之显贵,已超过陛下唯一的女儿福安公主。沈不寒则正式拜任右相。
对于李宣的这一任命,尽管朝野上下多有非议,可李琅月与沈不寒收复失地,大破西戎北狄的切实功绩是无人能置喙的。再加上连左相李进甫都对此任命不置一词,其他官员心中再有犹疑和不满,也只能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