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只简单地题了七个字——吹面不寒心上月。
杨柳风吹面不寒,心上月亘古不变。
画上的题字不大,却力透纸背,用最柔软的笔尖,凿出最坚硬的锋棱。
“这是……谁给你的?”不止是声音,沈不寒从持画的指尖到每一缕发丝都在发颤。
“一个姑娘。”
“她……人呢?”
“不知道。”
“你把这画还给她。”沈不寒收起卷轴,重重地扔回匣子中,转身就打算走。
“等等,客官!”晏仲举手疾眼快地拉住了沈不寒的手,“小人在那姑娘跟前发过毒誓,一定要把这画送到您手上,您不能把这画退回来,更不能把这画扔了,否则小人不仅拿不到尾金,这辈子更是无缘仕途!”
“您就当可怜可怜小人——”
晏仲举每个字都按照李琅月说的话去做。
李琅月说,只要拿自己的仕途恳求沈不寒,他一定会心软。
仲春渗着凉意的雨丝中,晏仲举明显地感到沈不寒的呼吸变得灼热滚烫。
在晏仲举的可怜哀求下,沈不寒最终还是收下了这幅画。
“麻烦你转告给你这幅画的人,让她不要再来找我,我跟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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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仲举当时还不理解沈不寒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他就是一个收钱办事的人,不敢对主家的事多言置喙,只是默默地收好了自己的书画摊。
晏仲举却没想到,在这条街的转角处,他就碰到了李琅月。
她戴着斗笠,把斗笠的帽檐压得很低,身披厚重的蓑衣,将整个人都藏在浓密的阴影中。
她应该是一直躲藏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应该都看见了。
晏仲举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着南山烟雨,斜月沉沉般浓密到化不开的悲哀。
“多谢。”李琅月又给了一大锭金子,“拿去给你母亲治病吧。”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次科考的机会,不妨再多试试,万一哪一年运气好,就碰上一个清正奉公的主考官,说不定你就能考上了。”
李琅月沉默半晌,似是知道她刚才所言太过虚无渺茫,随后又补充道:
“若真的世道不公,科考无望,不妨试试先进入藩镇幕府,前提是这个藩镇效忠于朝廷,不得做叛臣。”
这是李琅月给晏仲举的忠告。
明明李琅月和他年岁相仿,晏仲举却觉得她全身上下都带着与她这个年龄完全不符合的沧桑。
“那我……我能去河西吗?”晏仲举小心翼翼地询问。
李琅月从来没和晏仲举提过的她的身份,是晏仲举自己推测出她的身份。
沈不寒、李琅月,两个并驾齐驱的名字,改写了整个大昭的科考史。
监察御史沈不寒,构陷当朝太子,免死罪,受宫刑。
定国公主李琅月,不日将前往河西赴任,非召不得还朝。
“河西,不可以。”李琅月断然地拒绝了晏仲举的提议。
“为……为什么?”
晏仲举不解地追问,他没想到李琅月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又不留余地,刚刚才在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就被无情地扑灭。
“因为会死。”
轻飘飘的四个字散在风里,却重得像劈头盖脸的刀。
她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就不要连累他人了。
“把我见过你和托你办的事都烂在肚子里,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这对你好。”
李琅月扔下这句话后,就像雾气般隐匿于重重雨幕中,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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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仲举后来才想明白,李琅月为什么找自己办事。
当时的李琅月做什么事情都被元德帝和太子李铭盯着,她不敢找任何熟悉的人或和宫里有牵扯的人帮忙,只能借着买书画的名义,托他这么个毫不起眼的落魄读书人帮忙。
直到现在,晏仲举仍旧无数次庆幸,当年的自己落第了。
“感谢公主给我的那笔钱财,那是救命钱,救我与阿母于水火之中。可惜后来,我的母亲还是死了,我只能带着阿母的棺木回归乡里,服丧守孝。”
“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久留京城,家里仅剩的田地被恶霸强占,申诉无门后,我与那恶霸起了冲突,出手打伤了人。县官包庇,我被判了重刑,公主给我的那些钱财,全部被我拿去贿赂官吏,只求轻判。”
“我用最后仅剩的钱财贿赂了官差,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打晕他们逃了出来。但我知道,我已是罪犯,科考仕途从此与我无缘。”
晏仲举述说往昔苦难的语气,冷漠疏离,和李琅月当年说着“因为会死”时一模一样,仿佛谈论的都是他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我记得公主和我说过的话,如果科考不成,不妨去藩镇幕府试试。我当时也想过千里迢迢奔赴河西,我不怕死,但我没有脸面再见公主。”
他初见李琅月时,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沦为一介在逃罪犯,他没有颜面见她,更不敢给她带去麻烦。
“公主说过,可以入藩镇幕府,但前提是这个藩镇效忠于朝廷,不得做叛臣。所以我选了齐王所在的平卢藩镇,因为他不仅是皇族,还是与废太子不对付的先帝嫡子。”
当时的太子是李铭,但晏仲举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站在李铭那一边,成为太子的门客,因为沈不寒就是以帮助三皇子构陷太子之罪被判刑的。
沈不寒,是李琅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人。
“当时的我,根本接触不到皇家的隐秘,不可能知道齐王是如何在沈大人判刑、公主殿下被逐出京后是如何落井下石的,我以为公主和沈大人都是支持齐王登基的。”
“以我当时识见,只知齐王与太子不和,贵为嫡子,无论如何都和叛臣扯不上关系,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拜入了齐王幕府,齐王替我改了身份年龄,易了容貌,没有让我直接参加科考,而是先考入稷下学宫潜伏。”
稷下学宫中有许多贵胄子弟,从中能打探到不少消息。
当时沈不寒已经掌权,稷下学宫放出个把名额,重新招收寒门。
齐王当时放话:“如果连稷下学宫都考不进去的话,你也不用替本王办事了,齐王府不养废物。”
晏仲举当时还是忐忑的,他害怕这个曾经考出过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天下第一学宫,也不能给他想要公平。
但晏仲举没想到的是,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后来高祭酒才告诉他,主张招收他并擢取他为当年入学魁首的正是沈不寒,只是因为当时沈不寒声名不佳,不愿众学子因以他为耻而错失进入学宫的机会。
“此人文章中风骨与见地兼备,是块良材。假以时日,必能成器。”这是沈不寒当时对他的评语。
沈不寒时常出入稷下学宫,学宫中的学子,常在背后议论沈不寒为人阴鸷嚣张,手段狠辣,晏仲举从来不参加讨论。
晏仲举只是默默地躲在暗处,关注着这个昔日的学宫魁首、大昭状元,他会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刻,独自在学宫的状元榜前驻足良久。
沈不寒伸手去触那状元榜时,晏仲举以为他想触碰自己被铲掉的名字,追缅那早已委落成尘的美名令誉,不料沈不寒的指尖只是落在李琅月的名字上。
指尖上的停留像溘至的朝露,不舍眷念,又无可奈何。
饶是晏仲举隔着很远的距离,却也清楚地看见,豆大的泪水从沈不寒的眼眶直直砸落在地。
沈不寒还下令将学宫后院的池塘围了起来,尽管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但晏仲举的直觉告诉他,沈不寒此举,一定和李琅月相关。
“我按着齐王的要求,从学宫出身显贵的学子口中,旁敲侧击着他需要的消息。当时我想,只要拉下太子,齐王上位,沈大人的冤屈便能昭雪,公主殿下便能从河西回来。”
作为齐王的暗桩潜伏学宫期间,晏仲举才知道,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以被用来暗中传递信息和进行金钱往来。
学宫学子喜好风雅,书画就是最好的伪装。
卷轴的天杆和地杆,刚好可以挖空用来填充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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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边的细节玻璃糖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磕到[狗头叼玫瑰][比心]。沈不寒和李琅月天生一对,小夫妻就喜欢专门躲在暗处盯盯心上人[爱心眼][狗头叼玫瑰][比心]
PS:入藩镇幕府相关史料参考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八章,唐代很多著名的文人都有进入幕府游历的经历。典型的就是韩愈和李商隐。
第106章 黄昏后
晏仲举终于明白了,数年前李琅月的匣子里明明只装着一幅画,本来应该很轻的匣子,为什么却那么重。
他更明白了为什么李琅月指定要他在沈不寒卖出宅子,被沈家索债之后再出现在沈不寒面前。
那幅画,不只是一个女子借笔墨松烟向心上人表明心迹,更是在他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送上救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