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相信,一群刚入科考尚未授官的白衣书生,能为李琅月造多大的势。
李琅月如果不识好歹,在科考中不擢拔该擢拔的人,到头来也只会是竹篮打水。
裴松龄离开后,李琅月把茶盏中的茶水全倒了,淅淅沥沥的茶汤蜿蜒如蛇,一点点渗入政事堂的地砖。
青砖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但只需要等上些许市场,这片痕迹就会蒸发得了无影踪。
原来这就是这些人惯用的伎俩。
李琅月不置可否地轻笑出声。
既然他们都想玩,那就玩玩吧。
那就看看,谁能搞死谁。
………
审阅卷子在礼部南院举行,为了让科考的成绩得以快些公布,李琅月带领着礼部上下的官员几乎是通宵达旦。
李琅月批阅策问的时候几乎全程眉头紧锁。
策问的考题是“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本义在富国强兵,发展社稷,却有不少考生因为她是主考官的缘故,说了一堆奉承之辞,得出的结论却是换个人前往西戎和亲,都是些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陈词滥调。
也有一些不怕死的,直颂昭君出塞之美德,以昭君比她李琅月,认为她甘愿效法昭君,前往西戎和亲,堪为巾帼英雄。
这是一个棘手的题目,在场辅助批阅的其他礼部官员也捉摸不透李琅月的心思,评价等第的时候也都是战战兢兢。
“各位要是再这么批卷,净挑拣一些不入流的东西到本宫面前的话,可以现在就脱下官身,三年后跟着落第的举子,一起重新考一遭了。”
李琅月将手中的卷子像丢垃圾一般地随意一扔,吓得几个老学究手中的笔都掉了。
“公……公主,您看看这些个怎么样?”
几个官员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一阵,商量许久,才将手中的卷子递到李琅月的跟前。
李琅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发出一声轻笑,看上去像是终于露出了一些兴致,将这几份卷子递给身旁的沈不寒。
“沈大人觉得如何?”
沈不寒接过一看,这些卷子行文都极为老练,文气贯通,博通经史。
最重要的是,这些卷子的观点皆是反对朝廷派遣公主和亲,认为和亲实则是对异族的委曲求全,那些野心永远都得不到满足的异族人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得寸进尺。
光看卷子上的文章,的确是珠玑锦绣,但写文章的人……
沈不寒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在这些文章中,除了崔佑虔那满篇剑气横生的文字,一看就是他亲笔之外,其他人的文章,沈不寒不信都出自他们自己的手笔。
那些人大多是圣都内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纨绔,写些淫词浪语在秦楼楚馆中博美人一笑尚可,但绝对写不出这等鞭辟入里,能够治国理政的策问文章。
要么请了抢手代笔,要么……就是暗中替换了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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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一句出自唐代戎昱的五律《咏史》,讽刺安史之乱以来唐代皇帝一味采用和亲政策求和,边患却愈发频繁的软弱行径。宪宗朝时,众臣建议和亲,宪宗当庭引用这一句诗,大臣们不敢再提和亲了。参见范摅《云溪友议》,计有功《唐诗纪事》
第23章 金榜名
李进甫出事之后,整个礼部几乎都被换成了吏部的人,吏部想做些动作,并不算难事。
李琅月让他帮忙查过吏部的人员变动,想来也是在这里等着吏部。这些漂亮文章背后的猫腻,沈不寒不相信李琅月看不出来。
沈不寒思忖良久,把李琅月可能会下的每一步棋都想了一遍后,才终于给出自己的评价。
“这些卷子,堪为甲等。”
李琅月沉默地望着沈不寒,在其他官员全都屏住呼吸的时候,李琅月才终于出声。
“确实堪配甲等,这几份卷子——暂且留下吧。”
其他一众官员闻言,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总算是有卷子能入得了公主殿下的眼了。
几经商议后,作为主考官的李琅月终于是给今年科考定下了等次。
“就按照这个誊录金榜吧。”李琅月吩咐礼部的官员。
“遵命。”
礼部收到指令后,便开始誊榜。
沈不寒凝视着榜单上的名录久久不语,他想他应该知道李琅月要做什么了。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这个考题出的妙,虽然有些举子心中未必和他们的答卷想的一样,但毕竟李琅月是科举的主考官。
这世上总归是自诩清高者少,趋炎附势者多,为了科考登第,大部分的举子得向着他们的主考官李琅月说话,而这些士子也如愿以偿地科举及第。
先是主张和亲的李进甫一党闹出舞弊丑闻,紧接着有科考前列的士子为她造势,其后还有裴相一党的不少官员在科考中得了李琅月的恩惠,必然会在朝堂上还她这个人情,借着科举中士子们的反应反对李琅月去和亲。
如此,自下而上都反对定国公主和亲,李宣自然得再重新思量和亲的其中利弊。
这是一招好棋,以退为进,一箭三雕,兵不血刃。
就算之后要查舞弊,也只能查到吏部的头上,李琅月可以推脱是吏部欺上瞒下,自己全不知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可是沈不寒总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不相信,李琅月会为了自己,纵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让那些舞弊之人风光及第,真正有才之士沉沦下僚。
李琅月一定还有后手,只是这个后手是什么,沈不寒不知道,李琅月也不说。
夜晚,骆西楼从窗户翻进李琅月的屋子,李琅月没有睡,一直在窗边等着她。
“怎么样,都办妥了吗?”李琅月焦急地问。
“我办事你放心,肯定妥当。你就等着明天看好戏就成。”
骆西楼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一口气将茶水全喝完了,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角,对李琅月道:
“不过你猜,我回来的时候,瞧见了什么?”
“什么?”
“沈不寒大半夜不睡觉,朝着咱们府邸的方向喝闷酒。你说,他心思这么细腻的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管他发现了什么,熬过了明天便好。”
李琅月站在窗边抬头望月,冰凉如水的月色从指间疏疏漏下,勾画着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圣都,薄雾笼纱,俱是看不清的人心。
旧时月色,几番照我。明日明明是他人揭榜,她却和自己登科那年一般地紧张。
相思一夜梅花发,等到明天,花应该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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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南院的朱墙下,料峭的晨雾早被人潮蒸腾成白烟,每年放榜的时候这里都是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老老少少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全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面墙前,就等着金榜揭晓的那一刻。
这可是鱼跃龙门的机会,能不能翻身成龙,就在此一举。
侍卫簇拥着李琅月到南院前,乌泱泱的人群让李琅月有些头晕,耀眼刺目的日光映着举子们炽热焦急地视线,灼得李琅月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元德十九年,她跟着沈不寒,也在这群举子之中。
她与他也和他们一样,紧张期待着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
时辰到了,李琅月深吸一口气,对一旁的礼部官员道。
“揭榜吧。”
揭榜的刹那,李琅月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元德十九年揭榜之际,她对未来有着无限期许。那顺宁二年的这次揭榜,就是她的一场豪赌。
赌的不是前程,而是性命。
金榜揭晓,千万双眼睛全都汇聚在了那一面墙上,急不可耐地寻找着自己想找的名字。
礼部的不少官员却在看到金榜的瞬间变了脸色。
这不是原定的榜单!
“公……公主……这金榜……”有官员哆嗦着上前,脚软得几乎都快站不起来了。
金榜被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陛下要是怪罪下来,他们这些人通通都要完蛋!
一群官员惊惧万分地望向李琅月,李琅月却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马背上,神色清静自若,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周围的嘈杂喧闹全都与她无关。
部分会看上司脸色的官员,立刻心中便有了数。
定国公主肯定对换榜一事是知情的!
只是这么大的事情,公主怎么连吭都不吭一声啊!那些世家大族朝中显贵家的公子都给换掉了,您是公主无所畏惧,那我们这些人该怎么交代啊!
朱墙金榜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捶胸顿挫,有人落寞黯然,有人状若疯癫,但更多的是看客们围在一处评头论足。
“天哪,清河崔氏崔佑虔竟然不是状元,只是一个探花?”
“这个状元郎是谁啊?晏仲举,怎么之前都没听过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