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之地德昭经营多年,进可攻退可守。若她在西戎事成,接应之功自然有臣一份;若她事败,以河西的实力,臣亦可为大昭扼守西域要路,同样也是大功一件。”
“外放节度使对旁人而言,或许不如京官,但对臣而言,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美差。因为……”
沈不寒顿了片刻后,自嘲一笑:“因为在旁人眼里,沈不寒即使已经沉冤昭雪,但仍旧是一个宦官,一个靠着巧言令色寡廉鲜耻才得到君王恩宠的佞阉。”
“臣如今能够暂领右相,不过是因为朝中清洗暂时官职空缺,朝中诸君以为陛下现下对臣有愧,暂不发作。再过些时日,待众人认定陛下对臣愧意已消,必然会有人上奏弹劾臣窃据要位。”
“届时不管臣在朝中再任何等职务,都会招致众人不满怨愤。不如外放藩镇,远离纷争。天高海阔,百般自在。”
朝中波谲云诡流言可畏,藩镇则不同。藩镇节度使与一方之主无异,李琅月在河西留下的班底,必定都是心腹。李琅月在让他接管河西时,必然会让那些心腹像效忠她本人一样效忠于他。
就算他现在声名狼藉也无妨,他只要好好治理河西,按时向朝廷缴纳贡赋,表示对朝廷的忠心,便可以轻松赢得令名。从此逍遥一方,再也不惧朝中纷争。
“公主当众用和亲换了三个条件,其中两个条件已宣之于众,可只有第三个条件迟迟未言,应是与陛下的秘密交易,是她……为臣留的退路。”
“若西戎行事出了意外,有任何人质疑臣河西节度使的任命,陛下可再将和亲条件重提,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这是公主为臣选的路,是对臣而言最好的路。”
“可这不是臣要的路。”
沈不寒说出这番话时,眸中尽是悲哀,像是冰封的湖面一点点裂开,露出湖面下深不见底的痛苦。
李宣那些涌上头的怒气,被这种几乎能攫住人心脏的悲伤,一点点按捺下去。
“你既已知道她全都是为你筹谋,又为何要辜负她这番苦心?”
“她若事成则已,她若有意外……”
沈不寒喉间哽咽,他完全不敢去想另一种结局。
“我活不下去……”
沈不寒无法忍受亲眼看着李琅月赴险,而自己留在安稳的河西,却在无尽的惶恐中虚妄地等待。
这和钝刀割肉的凌迟极刑,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李宣可能不会信,但是此话出于沈不寒之口,不由得李宣不信。
六年前,他亲眼见过沈不寒心如死灰一心求死的模样。
如果不是为了李琅月,沈不寒早就在六年前自尽而亡。
他本已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是为了李琅月,才拖着满身血污爬回了人间,在人间的修罗地狱里垂死挣扎了这么些年。
沈不寒可以为了李琅月生,为了李琅月死,为了李琅月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些李宣从不怀疑。
“但德昭不会同意你担任送亲使的。”李宣叹道,“朕没有你那么了解德昭,连朕都能猜到的结果,想必你比朕更通晓其中缘由。”
李琅月就嫁妆一事故意与他起了这么大的争执,在西戎人面前演了这么一出戏,为的就是让西戎人误以为他们之间生了嫌隙,好借此机会再次削减嫁妆数量,决不让西戎多占大昭一分便宜。
公主的嫁妆与公主的身份密切相关。昔日嘉柔公主出嫁西川堪称十里红妆,当年国库并不充盈,朝廷也是万分忌惮西川的不臣之心。
可即便如此,元德帝在嘉柔公主的嫁妆上也是出手阔绰,给足了嘉柔公主嫡公主的宠爱与尊荣。
公主的嫁妆倘若有所削减,无疑就意味着公主身份的降格,一般的公主出降,送亲使只能是宦官或普通官吏。
沈不寒就算不再暂领右相,神策中尉与凤翔卫指挥使也都是三品重臣,和普通官吏没有半分干系。
“你一旦做了送亲使,不会再有人把你当作南衙朝臣,你在世人眼中宦官的身份就再难洗清。”
“德昭做了这么多的努力,都是为了将你从那个身份的泥潭里拉出来,她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再把自己陷进去的。”
“不需要德昭同意,陛下直接昭告天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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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两夫妻的心眼子加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都是为了对方好呜呜呜
第50章 演河图
沈不寒条分缕析地道出自己的计划。
“其一,陛下与公主步步设陷,是为让西戎相信陛下与公主已生嫌隙,若以臣为送亲使,同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甚至臣还可以成为公主的助力。”
“其二,河西节度使是公主为臣留的退路,其中原委并不能现在就昭告天下。陛下现下要任命臣为河西节度使也并非易事。”
“姚清廉本就是河西留后,接任河西节度使顺理成章,此人亦是忠心可用。比起直接让臣突然接管河西,由姚清廉接任更不容易惹人怀疑侧目,陛下也不用就河西节度使的任命与朝臣再起争执。”
李宣听明白了沈不寒的意思。沈不寒的谋算的确比李琅月的还要更高一筹,只是这个坏人又得是他来做。
“你的这些谋算确实高明,但是还不足以打动朕。好像还不值得朕为你开罪德昭。”
“那臣再加一个筹码。”
“什么?”
“德昭竟然决定走出这一步棋,她就已经做好了暴露自己身份的准备。”
“嘉柔公主毕竟是德昭的生母,若真到万般无奈之时,有些事,不能由德昭去做,只能由臣去做。”
沈不寒说话的声音如堤畔杨柳毵毵,温柔缱绻如沐春风,但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用柳条重重地抽在人的皮肉之上,激起一片血肉模糊。
“德昭此行带去的都是她的亲信,嘉柔公主出了任何意外,账都会算在德昭的头上。但是送亲使沈不寒向来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他的所作所为,可以与定国公主李琅月没有半分干系,他的恶名也不怕再多一条。”
李宣紧紧地盯着沈不寒,每一次他都可以不计代价地将自己踩进深深的污泥里,只为托举那方月亮。
就算嘉柔公主投敌叛国死不足惜,她也是德昭的生母,在恪守儒家礼义的大昭,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但凡弑母,都得遭受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忠孝不能两全,那便先尽忠再尽孝。
在那些腐儒的眼里,李婉音有罪,李琅月应该以身替母,为母赎罪,如果李琅月杀了李婉音,李琅月就应该自裁以谢母亲生育之恩。
沈不寒竟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这一次,李宣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沈不寒用他周密至极的推演,证明了只有依他所言才能万无一失地赢。
正如此时的棋局。
沈不寒道:“陛下可先行颁布诏令,若德昭来诘问陛下,陛下可以将臣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德昭,除了这一条。”
因为这一条,她不能知道。
李宣在手指一下下地敲在棋盘上。
“听说那个姚清廉,本是你为德昭精心挑选的面首,只是德昭看中了其人才干,却没看上这个人,才打发去做了河西的留后?”
“是。”
沈不寒也不避言,姚清廉确实是他送到李琅月身边的人。
“如果有一天,德昭后悔了,想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你会怎么办?”
李宣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他非常想知道沈不寒的答案。
“如果她还需要我,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不需要我了,我会用对她最有利的方式消失。”
“只要她过的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这是沈不寒的答案。
李宣自认沈不寒说的他完全做不到,甚至全天下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沈不寒待李琅月这般。
正当李宣陷入沉思之际,沈不寒又道:“崔佑虔原本也是我为德昭寻的。”
提到崔佑虔,李宣瞬间就像被点燃的炮仗。
“平白无故,提崔佑虔做什么!”
“神策军守卫宫掖皇城,神策中尉一日不可空缺。臣既随公主前往西戎,神策中尉一职愿举荐崔佑虔接任。”
“不可能!神策中尉一职事关重大,是谁都不可能是崔佑虔!”
李宣恨不能将崔佑虔找个天涯海角远远地贬出去,怎么可能让崔佑虔在皇城中待着,在李顺懿的跟前晃悠。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才只能是崔佑虔。”
沈不寒不疾不徐地道出自己的理由:“神策中尉长期以来都由内宫宦官接管,陛下想将军权从内宦手中还归武将,崔佑虔才是最好的跳板。”
“神策军内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其中还藏着不少藩王的人,臣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他们能够勉强阳奉阴违。臣这一走,怕是神策军中那些恶劣习性又会原形毕露。陛下随便任命一个武将,无人能担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