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月从袖中抽出一封诏书:“请陛下及百官过目。”
左相裴松龄上前接过诏书,仔细端详后再呈给李宣。
“诏书上确为先帝字迹,并加盖了国玺和先帝私印。承诺公主,婚嫁皆由公主之意,即使是陛下,也无权决定公主婚事。”
裴松龄此言一出,百官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又露出几分了然的神情。
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公主,既受万民供养,那和亲联姻,便是公主不可推脱的义务与责任。
当年,西川谢延上表求娶嘉柔公主。由于西川局势不稳,朝臣都谏言先帝下嫁公主以稳定人心。
先帝虽然极宠爱嘉柔公主,却也不得不忍痛割爱,用公主的婚姻,来换取西川地区暂时的安稳。
然而换来的,是嘉柔公主抑郁早逝,唯一的女儿华阳郡主也不幸夭折。
西川节度使谢延最终还是发动叛乱,先帝派出了当时朝中所有的精兵强将前去镇压,李琅月就是通过西川一役得封定国公主,一时荣宠无双。
先帝生了一堆儿子,却只得嘉柔公主和定国公主两个女儿。被派去与西川联姻的嘉柔公主,成了先帝心中永远的痛,先帝会赐下这么一封诏书,允诺定国公主婚嫁自由,便也在情理之中。
裴松龄话音落地时,沈不寒全身紧绷的肌肉才有些许放松,他的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以及指甲嵌入皮肉之中的深痕。
他刚刚攥紧的,不是他的拳头,而是他的心脏。
然而沈不寒心中紧绷的弦不敢有半分松懈。
还是那句古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宣要是不愿意认下先帝这道诏书,为了保全自己的女儿,甘冒不孝之名强嫁李琅月,也无人敢辩驳。
“按照先帝遗诏内容,如今若还要与西戎和亲,只能派遣福安公主。”
裴松龄出列进言道:“只是陛下如今膝下只有福安公主一女,福安公主出嫁后,陛下膝下便再无子嗣承欢,还是应广开后宫,多添后嗣,才是社稷之福。”
一直面无表情的李宣,终于在裴松龄此话落地时,脸上有了波澜。
皇帝的面容一直藏在冠冕垂悬的珠玉阴影之后,即使众人相隔甚远看不真切,也都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面色阴沉了几分。
“裴相怎么这么着急,本宫只是说手中有这么一道诏书,又没说不愿嫁。”
李琅月笑着调侃裴松龄。
“只是,本宫想用这道诏书,向陛下求三个心愿,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第6章 知贡举
李琅月此次上朝的目的,众人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几分。
她是来同皇帝谈条件的。
皇帝才刚刚即位,既需要与西戎结盟,还维护皇权稳定,又舍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去西戎,到最后成为牺牲品的只会是身为先帝之女的李琅月。
既然知道避无可避,不如趁机谈条件。手持先帝诏书,又身傍家国大义,如此提出的条件,皇帝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果然,裴松龄和李进甫都发现,李宣一直紧绷的坐姿,微微松弛了下来。
“德昭但说无妨,凡是朕能做到的,无所不应。”
李琅月莞尔一笑,目光在吏部和礼部官员身上淡淡扫过后,才开口道:“首先,臣想做今年科举的主考官。”
原本负责主持科考的礼部侍郎卢朝阳闻言,直接条件反射地大声驳斥道:“这怎么可以!”
礼部和吏部也有不少官员跳出来纷纷附和。
“怎么不可以?”
李琅月走向卢侍郎:“本宫没记错的话,卢侍郎应该没有参加过科考,起初是凭借家族门荫入仕的吧?”
“本宫不才,好歹当年也是榜眼及第,放眼整个大昭,也素有微薄文名,应该……比卢侍郎,更适合做这个主考官一些吗?”
李琅月笑得一脸谦逊有礼温良无害,但在场大部分的官员都变了脸色,卢侍郎更是被羞得面红耳赤。
只有混过科考场的人,才知道这块肥肉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
这趟水,可以让人瞬间起高楼,也可以让人瞬间朱楼塌。
李琅月在前往西戎和亲之前,还要掺一脚科考的水,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可怕的是,李琅月的话竟然让人一时无从辩驳。
李琅月是国朝第一鸿儒苏先生的弟子。
在她十五岁那年,苏先生本想让她去参加童子试,但李琅月一定要参加进士科,并一举高中榜眼。
裴松龄不自觉地望向站在御前的沈不寒,这一身紫金蟒袍,眉眼阴戾的权宦,曾经一身白衣,也是天下无双。
那年科考称得上轰动一时。五十少进士,而那一年,却出了一个十八岁的寒门状元,十五岁的榜眼公主。
无论是高门权贵,还是寒门弟子,都质疑这场科考的公平性,认为是苏先生包庇自己学生的结果,甚至闹到了御前。
先帝无奈只能下诏在曲江池畔设置擂台,上至高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对擂台上的沈不寒与李琅月发难,其中有不少提问者就在今日朝堂上。
显而易见,沈不寒与李琅月,均是实至名归。先帝大喜,当日便越级授沈不寒监察御史一职,封李琅月为定国公主。
“科举兹事体大,这参加科考和主持科考岂可划为一等?更何况如今考试在即,又岂能临时更换主考官?”卢朝阳继续带领着礼部和吏部反驳李琅月的提议。
“更何况自古以来,哪有公主主持科举的?”
“自古以来?”
李琅月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没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又敛了笑容,目光寒如玄铁。
“本宫生来,就是为了打破所有的自古以来。”
李琅月是自古以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参加科考,并授藩镇节度使旌节之人。
卢朝阳瞬间哑口无言。
李宣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做了一个折衷:“这样,今年科考,便交由定国公主负责,卢爱卿就给公主做个通榜吧。”
“陛下,这主考官应该是能自己选择通榜的吧?”
李琅月走到御阶面前,对皇帝再度行礼:“臣以为,以卢侍郎的才干,尚不足以做臣的通榜。”
卢朝阳本来已经打算后退半步,没想到李琅月还得寸进尺,一张脸憋得通红,后槽牙咬得生疼。
这要是换了别人,卢朝阳早就冲上去骂人了,但李琅月毕竟是公主,还是皇帝求着她前去和亲的公主。
“那公主想让谁做公主的通榜?”李进甫不屑冷哼。
“本宫已是榜眼,自然想找个才干在本宫之上的状元,为本宫参谋。”
李琅月走到一直眉头紧锁的沈不寒跟前,对沈不寒扬起笑容:“还请沈状元委屈一下,做一回我这个榜眼的通榜。”
沈不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看着面前的李琅月,心却像游走的黄泉地府之间。
在李琅月说她愿意和亲的时候,沈不寒整个人如坠地狱,烈火焚身。
在李琅月提出用知贡举来换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被从地狱油锅中,稍微打捞上来一些,能够换得些微喘气的机会。
但口鼻之内,已是一片焦腐的血腥气。
李琅月不是一个会自投罗网的人,知贡举或许是她在暗中布局的一环。
科举主考官,掌握着无数学子的命运。高中进士之人,皆要尊称主考官一声“老师”。座师和门生,是这个朝堂上最重要的关系网之一。
李琅月被先帝逐出京城六年,朝中如今并无扎实的人脉根基,担任科举主考官,未尝不是李琅月重回朝堂的重要契机。
在沈不寒看来,李琅月以退为进,先主持科举,再推拒和亲,是一步高瞻远瞩的好棋。
然而她要他做这个通榜,辅佐她参加科举,将这步好棋,再一次推向满盘皆输的边缘。
“荒谬至极!”李进甫怒而拂袖,“科举是国之大事,选的是国之清流名士,岂有让一个宦官插手之理!”
“听说李大人家中有子侄,今年也要参加科考。难道是李大人平日得罪沈大人多了,怕沈大人给家中子侄穿小鞋?”
李琅月笑着走到李进甫的跟前:“右相大人且宽心,有本宫在,保证科举公平公正。”
最后“公平公正”四个字,李琅月咬得很重。
李进甫气得脸色发白:“今日就算让老夫全族再也不得踏入考场,老夫也不会允许沈不寒一个宦官主持科考!”
“没事。”李琅月用手中的笏板轻轻拍了拍李进甫的肩,“凭着右相在朝中的地位,给族中子弟弄个门荫官不成问题,何必头悬梁锥刺股地来受科考这个罪。”
李琅月状似不经意挑眉的动作,像吐信的蛇。
李进甫上下两片嘴唇止不住发抖,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中,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在李进甫见过的诸位公主中,先帝长女嘉柔公主如梨花含雪,清净素雅,高贵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