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长女福安公主是秋天里的桂子,乖巧娴静,不争不抢,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帝后的羽翼之下。
唯有定国公主李琅月,一直以来都是明艳又张扬,像荒原里恣意生长的荆棘荒丛,毫不避讳地亮出自己的尖刺,随时准备刺进冒犯之人的心脏。
“公主有本事,就把老夫这顶乌纱帽摘去!”
李琅月提出主持科举时,反驳的主要还是礼部和吏部的官员。
但当李琅月提出让沈不寒来做通榜时,朝中有大半人都坐不住了。
沈不寒已经控制了禁军兵权,还一手创办了凤翔卫,专门捕风捉影,罗织冤狱,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科考是最后的净土,如果让沈不寒再插手科考,前朝将再无宁日。
裴松龄与李进甫素来政见不和,但是这一次也站在李进甫这边:
“沈大人虽然曾是状元,但以如今的身份主持科考,不只是我等难以接受,天下士子也不会答应。”
那些自诩高风亮节的清流文士,不会允许他们的座师,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宦官。
“陛下,微臣承蒙公主错爱,但自知才学浅陋,不堪做公主的通榜。臣举荐稷下学宫祭酒高廷相担任通榜之职。”
他还是拒绝了……
李琅月的笑容从明媚变得僵硬,像春日里的海棠,被人剪去所有的花叶,只剩下孤零的枯枝。
“陛下,臣考中榜眼那年,不服沈不寒名次在臣之上,发愿将来定要做科举主考官,让曾经的状元屈居臣之下,做一次臣都通榜。不知陛下,可否全臣心愿?”
李琅月字字句句,好像这只是一场曾经榜眼对昔日状元的羞辱与报复,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味道。
在场官员,有不少对昔年之事还有一些印象。
沈不寒和李琅月还在稷下学宫读书的时候,曾就经书策论题,多次当着学宫所有老师同门的面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在稷下学宫读书的纨绔少年回家都说,沈不寒与李琅月二人极其不和,为了状元的位置势同水火。此事在京城传播甚广。
最后,还是沈不寒技高一筹,摘得状元桂冠。
听闻李琅月因为在科考中败给沈不寒哭了很久,陛下加封的公主封号都不屑一顾,只想要这状元名头。
六年前,李琅月不知道为什么被先帝突然驱逐出京,很多人都看到李琅月和沈不寒在城门外大吵了一架。
以至于这些年李琅月上表弹劾沈不寒的奏折,源源不断,从无停歇,在政事堂堆积如小山。
裴松龄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沈大人如今已是皇家的奴婢,公主若是对昔年事耿耿于怀,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报昔日之仇,但这科举还是开不得玩笑的。”
“左相说的是,只是本宫性子执拗,从哪里失了面子,就总想着从哪里讨回来。”
李琅月回答完裴松龄,转向御座上的李宣,语气中带上了恳求,双目已隐隐蒙上泪光:“臣若是嫁去西戎,此去一别,就再难回故土,不过是想在临行前,成全几个年少时的心愿,可是哪里要求过分,让陛下太过为难了?”
李琅月的要求,说难也难,是宦官能否插手科举的问题,但说简单也简单。
不过就是做个区区科举的通榜,那些嚣张跋扈的节度使对着朝廷要兵要粮,要金山银山的,朝廷都咬咬牙给了。
和李琅月同意去和亲一事相比,让沈不寒做个科举通榜,实在是鸡毛蒜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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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参考的是唐代的科举制度。参考了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相关内容,出于行文的需要有所改动,唐代没有“榜眼”一词,是宋代之后才将“榜眼”作为第二名的代名词。这里为了让行文更通顺就采取了“榜眼”一说。
2、唐代的科举制度相比后世比较宽松。寒门子弟和门阀贵族的成见依旧存在。
3、关于通榜:洪迈《容斋四笔》卷五《韩文公荐士》条:“唐世科举之柄,专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为之助,谓之通榜。”这就是说,阅文并决定取舍,以及评定高低名次的,只有知贡举者一人,另外,其交游之厚者可为之助,叫做通榜(重点)。《唐摭言》卷八《通榜》条,载贞元十八年(802)权德舆知贡举,当时祠部员外郎陆傪与权德舆交往契合,乃为之佐助,韩愈这时在长安,任四门博士之职,于是上书给陆傪,荐侯喜等十人。《唐摭言》就把陆傪称作通榜。——以上来自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
第7章 床前月
“公主刚刚说有三个心愿,只是不知另外三个心愿都是什么?”李宣发问。
“陛下莫急。待此次科考结束后,陛下自会知晓,对陛下而言,都是举手之劳。”
“好。”李宣应承了下来,随即颁下圣旨:“此次科考由定国公主李琅月全权负责,沈不寒从旁协助。”
李宣一锤定音,朝臣仍有异议,但李宣已大手一挥宣布退朝,文武百官只能陆续离开。
裴松龄离开前,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李琅月同样回敬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虽然先帝极力封锁了李琅月当年擅闯宫门一事及驱逐李琅月的原因,李宣登基时,沈不寒又发动宫变又清理了一大帮知情人。
但还是有一些昔日旧臣,知道当年的真相。
裴松龄,就是其中之一。
“公主这步棋,走得实在玄妙,老臣实在想不通,公主到底想要什么?”
“要什么?”
李琅月摩挲着琢玉剑的剑柄,长长呼出一口气。
“诸君既然没本事平定四海,要将安稳与性命,都系于女子的罗裙之下,那本宫自然应该讨回,那些本就该属于本宫的东西。”
李琅月粲然一笑,对着离开的大臣扬声道:“各位大人记得,在政事堂,替本宫留好位置。”
河西节度使回了朝,就不再是使相,李琅月还挂着同平章事的头衔,只要她还留在大昭一日,她也是大昭的宰相。
“自然,少不了公主的位置。”裴松龄捻着胡须对李琅月点头致意,“只是公主也要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科考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那这便不劳裴相费心了。”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殿中的人越来越少。金碧辉煌的殿顶,映得整个大殿更加空旷萧索,只有脚下的玉砖,在不断地向上沁着寒意。
直到殿中只剩下沈不寒和李琅月,殿门间折射的光,将李琅月的影子投射在沈不寒身上,是影子在代替人紧密眷恋地拥抱。
李琅月收敛起方才朝堂上剑拔弩张时的所有锋芒,她依旧站得笔直,如芝兰玉树,只是眉眼间笼上一层薄纱般的雾,像江南三月的烟雨,教人看不真切。
沈不寒听见了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方才李琅月在大殿上扬言,不满昔年科考屈居于他之下,今日一朝得势,定要压他一头。
话里话外,都是借机寻仇之意。
但只有沈不寒知道,当年那番话,他们不是这么说的。
“公主如何行事,自然有公主的理由。但奴婢知道,公主本来可以把这局棋下得更加漂亮。”
沈不寒的语气疏离淡漠,硬生生在二人的咫尺距离间,垒起重重峰峦。
“不管怎么样,能赢就好。如今圣旨已下,棋局已开,你要么助我,要么阻我,无非两条路而已,选择全部在你。”
“通榜一职,至关重要。奴婢会去请陛下另选贤良。”
沈不寒转身要走,李琅月在身后喊住了他。
“怀风,那个晚上,我一开始并没有睡着。”
她的把声音压得很低,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音调,对沈不寒道:
“你说的后半句话,我全都听见了。”
沈不寒永远记得那年冬日,科考前夕的深夜,紧张到睡不着的李琅月,叩开了他的房门。
沈不寒本已准备熄灯就寝,看到门外紧抱着书卷,冻得一脸青紫的李琅月先是一怔,随后急忙将人拉到屋内的火炉旁坐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沈不寒拿起衣架上的棉衣,披在李琅月的肩上,“也不知道多穿一点衣裳。”
“师兄……”坐在火炉旁的李琅月焦虑不安地搓着手,“我……我紧张得睡不着……”
这是李琅月第一次参加科考,但李琅月和沈不寒都知道,这可能是李琅月唯一的机会。
“我只要一躺下,就会胡思乱想万一考不上怎么办?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母亲十四岁的时候被逼着出嫁了……”
三年才一次科考,多的是人皓首穷经地考一辈子,可十五岁的李琅月再也等不起一个三年,她必须一击得中。
这是一场豪赌,考中了,就是天之骄子名扬四海;考不中,等待李琅月的是明珠美玉永远地沉寂,被当作浑浊的鱼目,由一方红喜帕蒙着,藏在高门权贵暗无天日的深宅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