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沈不寒知道,李琅月日夜苦读的背后,赌上的是自己的命,她赌不起。
沈不寒接过怀里的书卷翻了翻,那些书页已经被李琅月翻得十分薄脆了,上面细细密密地记着李琅月读书的心得笔记,每一条都鞭辟入里。
“这些书你不早就倒背如流了,那还担心什么?”
沈不寒温和地劝慰着李琅月,替李琅月斟了一杯热水,让她放在手掌中捂着。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就怕万一……”李琅月的声音越说越低。
“咱们就放宽心。师兄相信以阿月的能力,阿月一定能够考上的。”
沈不寒轻柔地抚着李琅月的发,像在安慰受惊的小猫。
“就算考不上,师兄也和阿月保证,就算拼尽一切,也会帮阿月再争取三年。”
沈不寒伸出了小指,做出拉钩的手势。
李琅月颤巍巍地伸出自己的小指,沈不寒利落地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了李琅月的手指,将他们的拇指用力地按在一起。
沈不寒其实很少和人保证什么,但他所有珍之重之的承诺,几乎都给了李琅月。
只要承诺过李琅月的事情,沈不寒从来都是君子一诺千金,无论此事多么艰难,沈不寒都会拼尽全力做到,无一食言。
热水氤氲开的热气,薰着李琅月的眼睛,李琅月在对上沈不寒温和如春风化雨的眉眼时,竟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怎么还哭了?”
原以为李琅月已经给哄好了,没想到却把人哄哭了。
沈不寒惊慌失措地伸手揩掉李琅月颊边的泪水时,被李琅月一把攥住了手腕。
“师兄,我今晚能住在你这里吗?我自己一个人真的害怕,真的睡不着……”
她只要一闭眼,就是十四岁的母亲,被迫嫁到西川,拥有无上尊荣的公主,今上唯一的掌上明珠,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宅里,一点点被吞噬殆尽……
夫君可以虐打她,姬妾可以嘲笑她,连下人都可以欺辱她,所有的骄傲都被碾成渣滓,所有的尊贵都成了笑话。
忍无可忍之下,她最终选择逃离,将自己的孩子遗弃在荒无人烟的蜀道上。
李琅月攥着沈不寒的手不停地在发抖,平日里自信璀璨,黑如曜石的眼睛,因连日的失眠而染上了红血丝,发红的眼眶下是大片的乌青。
往事种种,对李琅月而言,都是挥之不尽的梦魇缠身。
沈不寒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脚下都是烈焰,让他无处可逃。
李琅月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及笄之年。熟读经史子集如她,自然知道,男女有大防,宿在男子住处,完全不合礼法。
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她只是想在一场以命作赌的大考前,寻求一个亲近可信之人的安慰,支撑她从尽是恶鬼凶兽的梦魇中走出来,拾掇好勇气去与命运相搏。
她对他的请求背后,没有半分旖旎的情丝。
可是沈不寒不是柳下惠,十八岁的沈不寒清楚自己每一分的妄念。
他唯有不断加固那道牢笼,才能困住心中的猛兽。
沈不寒最终还是应承下来,藏起那些烈焰灼锦的思绪,对李琅月扬起一个澄澈干净的微笑。
“好。”
李琅月躺到了沈不寒的床上,睡在靠墙的里侧,沈不寒替李琅月盖好被子后,用其他被褥在窄小的木板床上堆出一个楚河汉界,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床的外面。
两人隔着中间的被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师兄,你说如果我们考上了,多少年以后可以和师父一样,做掌握天下士子命运的科考主考官呀?”
“十年?”
沈不寒报了一个保守的答案。
“等你做了科举的主考官的那天,一定要请我做你的通榜。我也想知道做考官,监督别人考试,掌握别人命运是什么感觉……”
“好,如果我有机会知贡举,你一定是我唯一的通榜。”沈不寒望着窗外漏下的月色,“若是阿月有幸做了主考官,也别忘了师兄。”
沈不寒说完后半句话,没等到李琅月的答应,他侧过脸看李琅月的时候,李琅月已经睡着了,呼吸规律又绵长。
沈不寒却已毫无睡意,寒冷的冬夜里,全身上下却升起无名的燥热,伴着胸口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
沈不寒打算起身温书时,李琅月却越过了两人中间堆叠的被褥,一翻身滚进了他的怀里,整个人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
沈不寒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他越挣扎,李琅月反而将他抱的越紧。
沈不寒害怕将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李琅月吵醒,只能自己用力地抠着身下的床单,在心中默念千万遍佛家清心咒。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但他的心本来就积攒了不敢言说的尘垢,怎么拂都拂不去。
沈不寒的心起初是兵荒马乱的,但听着李琅月的呼吸,望着床前如霜的明月光,他突然就又生出了一份静谧的安宁。
好像这个残忍狰狞的世界,那些冷酷无情的恶魔都成了虚无,只有他们在与世隔绝的桃源深处相依为命。
这才应该是,当年全部事实的真相。
“怀风,这是你答应我的。”李琅月弯了弯唇角,“你不能食言。”
“君子一言,才是驷马难追。”沈不寒掸了掸衣袖,笑得疏离又残忍。
“很遗憾,公主,奴婢是众所周知的小人。”
神策中尉、凤翔卫指挥使沈不寒,一个苟且偷生,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奸佞小人,是朝野共知的事实,是坊间巷里百姓敢怒不敢言,臭名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鬼。
“奴婢还有其他事,便先失陪了。”
沈不寒朝李琅月行礼,不等李琅月回应,已经抬腿朝大殿外走去。
李琅月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大殿中,看着沈不寒隐入漫天风雪。
“好巧啊,我也是小人……”
大殿冰冷的空气,留下了李琅月微不可闻的叹息。
第8章 地狱寒
凤翔卫牢狱,是全大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所在。
三年前,沈不寒一手创办了凤翔卫,捕风捉影罗织冤狱,手段之暴虐残忍令人闻风丧胆。
据说,每一个被抓进凤翔卫的人,都至少要脱一层皮。
凤翔卫暗无天日的刑房深处,血污、铁锈、皮肉烧焦的腥腐气令人作呕,粗壮的铁锁紧紧地捆绑着一个体无完肤之人,那人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染,伤处深可见骨,蛆虫贪恋地啃噬着伤口周围的脓水。
一盆冷水朝着那人兜头浇下,那人痛得一激灵,溃烂的眼睑勉强挣脱血痂的束缚,他又看到了那个反复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大昭第一奸宦沈不寒。
沈不寒正在将一把布满倒刺的匕首放在火上烤,火光舔舐刀刃折射的影,将他的脸折射得扭曲变形,幢幢黑影映着一排排刑具森冷的光,沈不寒就是黄泉地狱中来勾魂索命的无常。
“吴宝常,我劝你还是乖乖交代比较好,陛下已经登基,齐王也早就舍弃你了,你又何必对他如此忠心,白受这些皮肉之苦?”
沈不寒握着匕首,锦靴踏过刑房染血的地砖,发出阵阵犹如踩断枯骨的声响。
他走到吴宝常跟前,将匕首的尖端抵在吴宝常某处已经结痂的伤口,只是轻轻一划,脆弱的薄痂就被割破,鲜血再度汩汩溢出,吴宝常虽竭力忍耐,仍旧因疼痛而发出破碎的嘶吼。
“狗阉奴!我不会说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吴宝常咽下口中的血沫,吊着一口气,用能想到的所有难听的词汇詈骂沈不寒,这些话沈不寒早已听习惯了,任凭吴宝常如何声嘶力竭,他始终不为所动。
等到吴宝常骂的没力气的时候,沈不寒才开口道:
“没关系,凤翔卫七十二道酷刑,我可以一个个帮你试过去,我很期待,想看看你能熬到第几重。”
留恋于伤口表面的刀刃,猛地扎入吴宝常的琵琶骨中,沈不寒只需轻轻旋转手中的刀柄,匕首上尖锐的倒刺,像毒蛛的肢节,可以立刻在吴宝常的身体中搅出剜骨噬心之痛。
沈不寒一分分加重手中的力道。
臭名昭著的凤翔卫七十二道酷刑,沈不寒每一道都经受过。整个大昭,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怎么用刑能让人偏偏留着一口气,想死都死不掉,只能猪狗不如尊严尽失地活着。
“师父,凤翔卫外定国公主求见。”
杨迁上前禀报的声音,打断了吴宝常的惨叫,沈不寒不断加重的用刑力道,也在刹那间迟滞了下来。
“呵……”吴宝常终于喘过气来,冷笑着将一口污血,混着打碎的牙一块儿啐到沈不寒的身上。
“这么多年……李琅月这个贱人竟然还对你这个阉奴念念不忘……真是奸夫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