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眉心微微一蹙,翻涌的浪潮在心头五味杂陈地滚着,却没有回答一个字。
同样五味杂陈的,当然是已经奔回寝殿的宁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从小到大,规矩礼仪学了个通透,向来情绪平稳,不曾被任何人迁怒本心的她,自从跟严律接触过后,心情总是一天一个变化。
想当年,纵然太子妃头衔落到了妹妹的头上,她也没有半分情绪,虽然有讶异,但当时,她是对妹妹雨烟笑着真心说恭喜的。
现在可好,严律这反贼三言两语为自己开脱,她就心头欢喜。
他再三言两语表白自己,不论诓骗与否,她就心头火烧火燎的,好似吃了糖糕,又好似饮了凉茶,莫名至极。
这会子,他甚至都不用对自己说上个三言两语,她就能全身冷得如坠冰窟。这酷暑夏日,纵然阴沉沉的似是有一场好雨,也无法让她的心情透彻个半分。
宁瓷愤愤地搅着锦帕,背倚着紧闭的殿门好久,方才得出了结论:
他不是近似妖,他就是妖!
这念头刚刚晃过,宁瓷的心情却忽而平静了几许。
罢了。
他这几日的态度,不都是那天自己冷着脸要求的么?
他一个臣子,不过是履行了她作为公主所下的旨令罢了。
是她要与他隔绝的。
是她要与他保持距离的。
现在可好,他都做到了,自己又在较劲个什么呢?
……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燕玄正惨白着脸,死死地揉碎了手中的一张短短的信笺,他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痛苦,最崩溃,最无力的人了。
太子又何妨?
这般高位,看似拥有权利的中心,实则,他从小到大都在做着自己不愿做的,却不得不做的事儿。
就好比现在。
他已经心痛到仿若万箭穿心,却还要对着面前那些个毕恭毕敬的官员们一副泰然自若,一副皇恩浩荡,恩惠无疆的模样。
因为他手中的那张信笺,是南洲子飞鸽传书发来的。
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严律与宁瓷大约已行过云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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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宋知州诚惶诚恐地带领着衙署里所有的低阶小官儿,全数站在冀州城郊那儿,迎接着太子的到来。
这会子刚入夜,望着太子那一脸阴沉,眉头紧锁,周身紧绷得彷如一触即发的模样,宋知州不自主地双腿发软,打着哆嗦,就带着身后一众小官儿们,登时下跪。
此时的燕玄,就像是此时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感。好似转瞬间,这个驰骋沙场多年,被敌军称为“黑太子”的燕玄,会大开杀戒,将在场的所有人全部厮杀在城郊边儿。
但是燕玄没有。
他只是死死地揉碎了拳头中的信笺,指节紧绷到青白,牙关紧咬到面色紧绷,可他说出来的言辞,道是温和的:“宋知州请起,这会儿虽是盛夏,但这里是风口子,别着凉了。”
宋知州不敢松懈半分,跟众人一起领着燕玄就往城内方向走,他看了一眼太子所率领的数万大军,护送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粮食和水源,他的心头真的是一阵感慨:“哎呀,真的是皇恩浩荡哇!咱们大虞有皇上,太子殿下,还有严尚书这样心存良善,为百姓着想之人,终有一天,会重回盛唐之繁茂哇!”
燕玄额上的青筋突地一跳,心头好似被一击闷锤狠砸了一下,开口所言的话,也有些玩味儿了起来:“你说谁?严尚书?严律?”
“是啊!”宋知州尚不知自己说错了话,依然赞不绝口地道:“前些年,下官也曾听闻严尚书是捐官儿上来的,原想着,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子想要挂个闲名儿,不曾想,这回咱们冀州惨遭旱灾,严尚书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派了官兵把他个人捐赠的粮食和水源全数送来的。哦,这件事,下官已经奏疏上表,发往皇城,不知太子殿下您知晓吗?”
燕玄阴沉着脸,脚步放慢了几分,没有吭声。
宋知州见太子没有回应,心头想着,大约这个未来的帝王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气度,不轻易表述自己的看法和结果,生怕旁人推敲了去。
于是,这宋知州也不介意,口中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旱灾来临之后,冀州城内百姓的可怜惨状。
直到他们走到冀州城门边儿,燕玄才不咸不淡地问了声:“严律捐赠的粮食有多少?”
“粟米,高粱等杂粮共三百桶,饮水两百桶,另有果蔬肉类五十箱。”
燕玄心头一沉:“……当真有那么多?你们盘点过了么?”
“自是盘点的。”宋知州兴奋地道:“三天前才到的。真真是在咱们冀州最为难的时候,帮了个大忙哇!”
“这些粮食呢?”燕玄追问。
“盘点之后,第二日便发放了。还留有饮水二十几桶在我们衙署的库房里备用,毕竟,接下来若是气候不好,再来一场旱灾,这二十几桶也能救人于须臾之间哇!”
燕玄的脚步停下来了。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军,让自己的亲兵就地看守,不得进城。旋即,便让宋知州带路,到衙署库房看那些水桶去。
果然!
库房里挨个摆放的水桶个个都是半人高,壮汉男子怀抱的大小。燕玄掀开桶盖,里头的清水荡漾,映照出他此时隐忍,悲愤,恨不能将严律捅个洞穿的憎恨模样。
谁曾想,桶盖刚合上,他余光一扫,却见那些水桶上一个个地都刻了字!
再仔细一瞧,每一个水桶上都写着:“严律携妻雪烟赠。”
燕玄的大脑轰地一声震鸣,仿若千万道闪电和惊雷全数砸在他的周身,他震在原地,根本听不见宋知州在絮絮叨叨个什么,也看不见库房里的其他物什。
他的眼里,只能看见水桶上雕刻的那几个字。
严律携妻雪烟赠。
哈哈哈……
携妻?
你他娘的算哪门子的携妻?
你不是到处跟人说你对你那亡妻钟情一生,深爱至极,欲罢不能的么?
你这会儿在这里写什么携妻?
还跟雪烟她……她……跟她行了云雨之事?!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你……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燕玄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的父皇曾提起过,严律进入朝堂不为做官,只为帮简明华一家报仇。他接近太后,也是刻意而为之。正是因为严律成为太后的亲信,搅得朝堂不宁,背负众朝臣的骂名,方才换来皇上手中的权利越发收拢之势。因而,他的父皇提醒过他,只要是严律想做的,不要阻拦,待得太后手中的全部势力土崩瓦解,他为简家大仇已报的那一日,严律自会退出朝堂,辞官而去。
他的父皇千叮咛万嘱咐地,让燕玄对此事千万不要声张,否则,皇上多年的隐忍,严律多年的布局,将会功亏一篑。
燕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他看着严律接近简雪烟,满心满眼的都是简雪烟,甚至看着严律对他放狠话,说爱她,这一切,他都忍了。
当然,他怎么地都不可能告诉雪烟,严律真实的身份和目的。
可现在看来,雪烟不知严律本为何人,但严律却深知慈宁宫里的那一位宁瓷公主,正是简雪烟!
当初,世人都知,是简家二女儿简雨烟入了宫,天底下,无人知晓那被封为宁瓷公主的是长姐简雪烟。就连他的父皇都不知道简家姐妹二人已经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这么看来,严律知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对简家知晓得这样清楚透彻?
他携妻雪烟,难不成……
难不成,严律当初也以为宁瓷公主是简雨烟,深以为雪烟死于虐杀,因而对外都说是亡妻。现在他看到雪烟还好好地活着,所以他……
想明白了这一层,燕玄顿觉心头恐慌。
严律出现的桩桩件件,甚至严律为了雪烟在慈宁宫里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南洲子查都查不出来的严律过往,一定都跟简家有关,一定都跟金陵城那边有关!
……
燕玄冷冷地又盯了一眼这些水桶上的刻字后,便转身离开了。
既然冀州已经缓解了旱灾一事,为了防止官员贪粮,燕玄让城郊外的大军们,给冀州又发放了小部分赈灾粮作为储备后,便连夜带着剩余的大半,开拔去往周边州县发放。
谁知,接下来的几日,燕玄发现周边州县也都零零散散地收到了严律的捐赠,虽然,没有冀州旱情最厉害的地方那么多,但也有不少物资。
燕玄来来回回地奔波了这些个时日,从一开始的愤怒,到中间的痛苦,再到所有粮食水源全数发放完毕时,他渐渐清醒后落寞,终究,让他想要心急如焚地奔回幽州城,与严律厮杀个你死我活的冲动,渐渐平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