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轻饮一口,到底没舍得苛责她,只默默从袋中掏出一罐药膏,搁在木桌上。
“这是什么?好香。”薛绥揭开盖子轻轻一嗅,扬眉带笑。
“乌发膏。”天枢声音淡得像雪花落下,“这些日子我翻遍了医典,试了数百种药方熬制,也不知成效如何……”
“变不回去也无妨。”薛绥不甚在意的歪了歪头,朝他俏皮一笑,“洗头省水,梳头省时,不费头油不打结,夏天连扇子都省了,多好呀……”
天枢沉默。
薛绥怕他忧心,又悄悄吐了吐舌,将乌发膏纳入怀中。
“比起头发,我眼下更想知道,玉衡师姐可曾回来?三位师父对旧陵沼的将来,可有下一步打算?”
天枢垂眸,拨弄着茶盏。
“玉衡回来了,年后寻得空便来看你。”
薛绥唇角微微扬起,想笑,又很快沉了下去。
“我等她来。”
天枢看她眼底闪过的一丝苦涩,接着道:“九卿之中已有三成折在贪腐案里,复仇不急于一时,你先养好身子……”
薛绥笑着叩了叩桌沿,戏谑问:“有劳师兄仔细瞧瞧,我哪里像是有病的模样?”
天枢敛起表情,眯眼打量她,“端王和太子近日动作频频,尤其是东宫,似在刻意清查刑部旧案,此时宜静不宜动,以蛰伏观望为上……”
薛绥摩挲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想起那日在朱雀街见到的太子仪仗。
“东宫与郑国公联姻,难道没有趁机拉拢陇右士族,对抗萧氏?”
天枢摇头,面容疏凉平淡。
“京中门阀倾轧日盛,三省六部皆为世家把控,朝堂局势晦暗不明。大梁与阿史那在赤水关一带鏖战半载,陆佑安的征西大军急缺粮饷,河西节度使按兵不发,屡屡向朝廷请援……”
顿了顿,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沼汇帖。
“刑部尚书薛庆治……也就是你父亲,去年岁末为保乌纱,四处打点。大理寺卿谢延展表面刚直,实则首鼠两端,正琢磨把爱女选入东宫。郑国公郭丕倒是个有城府的,两个儿子,一个掌京营宿卫,一个任司农卿掌管仓储,其余子侄孙辈亦各居要职,家族枝繁叶茂。至于萧嵩这头老狐狸,更是机关算尽,萧贵妃丧期刚满百日,便将自己的侄孙女送入宫中……”
薛绥眼底含冰,慢慢翻开画册指给天枢。
“可是这萧晴儿?”
天枢瞥了眼画像上的女子。
“正是。”
薛绥眼尾微挑,睫毛急速颤动。
那萧晴儿与平乐走得近,二人以表姐妹相称,论起宗法辈分,比崇昭帝矮了整整一辈!
“皇帝可纳了她?”
“先封婕妤,再晋修仪,不出意外,再过些时日,就要封妃了。”
萧氏是个大家族,与崔卢李郑王皆有联姻,族中子弟仕宦遍天下,笼络半壁江山,这皇帝表面上是宠幸新人,实际是给萧家的体面。
“金銮殿上那位,最善平衡之术。剪除了萧家诸多党羽,又贬黜了平乐,岂会坐等东宫势大?”
薛绥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未达眼底。
“那李肇也该学他的父皇,把谢微兰收下吧?”
“大理寺卿的底蕴不如郑国公府,选入东宫,也顶多做一个侧妃,到时候两家为固权柄,必起争端,李肇未必会收此女……”
天枢观察着她的表情。
不见她动容,突地蘸着冷茶在案上勾画。
“要撬动这些人,须再添一把柴火……烧在他们最痛的地方。”
风吹过,窗棂上的积雪簌簌作响……
薛绥伸手为天枢续茶,看着水流坠入盏中,忽然莞尔。
“师兄看上元佳节如何?”
天枢扫过她雪白的指尖,未作声。
薛绥道:“小昭昨日便闹着要去朱雀街看灯,还说,想看看尤知睦的坟头草,长得有多高了……”
她看着画册上早已勾掉的尤知睦,嘴角微抿。
“刚好满一年,也该去凭吊一番。”
第249章 上元情事
正月十五,朱雀街的花灯未及黄昏便次第亮起。
雪后初霁,花灯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一条燃烧的星河。
薛绥带着小昭、如意二人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一身灰色禅衣外面罩着图雅送的素色斗篷,只露出半张脸,清瘦的下颌线,在灯笼暖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小昭小心护持在她身侧,很是戒备。
如意则是活蹦乱跳,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沿街的货摊。
“姑娘快看,是兔子灯!”
“姑娘快看!是绣球灯!”
“姑娘快看!是双鱼戏水灯!”
薛绥和小昭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在水月庵的日子,把这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憋坏了。
“姑娘快来瞧一瞧!”如意忽地扯她衣袖,踮脚去够一盏垂落的八角玲珑灯。
“这个竹丝灯编得这般精致,从前都没有见过……”
小昭在后头抱着双臂笑话她。
“多大的人了,还惦记这些孩子玩意儿。”
如意不服气地鼓了鼓腮帮,“我是给姑娘挑好看的灯,摆在禅房的。”
薛绥立在九曲桥头,望着河面浮动的莲花灯,由着她们嬉笑打闹。
“姑娘,杏仁酪。”小昭捧着油纸包挤过人群,鼻尖还沾着粒雪花。
薛绥闻言轻笑道:“你呀,还笑如意孩子气。看看你衣襟上的芝麻粒……”
小昭吐了吐舌头,低头擦拭一下衣裳,“姑娘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么?我可还记得那年正月,姑娘偷溜出去看灯,回来时裙角上沾着糖瓜渣,被大郎君逮个正着,比我还狼狈呢……”
薛绥想起天枢师兄临走时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
“我怀疑你是大师兄派来监视我的。”
“才不是……”小昭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糖,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缩手,“大郎君说姑娘气血虚,要少食甜腻,这酥饼是不是不该吃……可庵里的素斋半点油水也无,肚子里都快刮不出肉了……”
她眯起眼晃了晃油纸包,眼底满是狡黠。
“姑娘,我们去烟雨楼开开荤吧。”
薛绥瞥见小昭怀里鼓囊囊的,忍俊不禁。
“你和如意去,我在桥边等你们……”
“姑娘不在,我们如何能安心吃?”
“我是出家人……”
“又不是当真出家,在庵里守清规戒律便罢了,出来了,何苦苛待自个儿……”小昭缠着她。
如意也拽着她衣袖晃了晃,眼底满是央求。
“姑娘,去吧,如意都快要馋死了……”
薛绥被推搡着转身往前走,正与她们说说笑笑,忽觉身侧的小昭,脚步微滞。
“是郭三姑娘和太子殿下……”小昭压低声音提醒。
薛绥猛地抬头,看着一个少女笑语晏晏地走过来,绯色斗篷衬得脸颊娇艳,如三月桃花。
在她的身侧,正是太子李肇,一袭云锦大氅、玉冠束发,笔挺的身姿如琼枝照雪,清贵无匹。
太子殿下竟肯陪人看灯?
她拢紧斗篷,转身想要退入暗巷。
“薛姐姐!”郭云容眼尖,轻唤一声,便提着裙裾追上来,发间的珍珠步摇在灯火下流光溢彩,一张白皙的小脸,因跑动泛起红晕,眉眼弯弯。
“真的是你。云容本想过几日去庵里看你,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
“多谢郭三姑娘挂怀,贫尼一切安好。”
薛绥欠身行礼,抬眸时正撞上李肇的目光。
他负手而立,眉峰微蹙,那双眼似寒潭淬玉,在触及她的视线时骤然凝住,别开脸去,望向远处的灯楼,好似陌生人一般……
“许久未见,姐姐清瘦了。”
郭云容上上下下打量她,欲握她的手。
自从在水月庵修行,她总穿禅衣晨起诵经做早课,不知不觉中,身上竟真的添了几分世外之人的出尘之态,比从前华服在身更显孤高。
“但姐姐还是好美……气韵也更胜从前。”
薛绥笑笑。
郭云容看着这张不施脂粉却清艳绝伦的脸,生出几分艳羡。
“水月庵这么养人的吗?我也想陪你去修行了……”
薛绥摇头轻笑,“粗茶淡饭消磨志气,郭三姑娘哪里吃得了这份苦……”
说罢又道:“快去吧,莫让太子殿下等太久……”
郭云容羞涩地回头看了一眼。
李肇立在十步开外,玄玉冠下眉眼如墨染,尽管身侧男男女女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却无人可以夺走他周身的清贵之气,一个人傲立在人群,如鹤立鸡群。
其实李肇不是陪她来的,是进宫请安,被皇后以“体察民间烟火”为由硬拽出来的,可行至朱雀街口,皇后却以肢体乏倦不适为由,提前回銮了。
不过,东宫已行纳采之礼,六礼开始,二人也算是未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