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鲤看向林存善,两人神色都有几分凝重。
果然如此……
方才他们听蕊娘说那故事时,就已隐约意识到,一切必是胡珏的设计。
就像那九连环一样,层层叠叠……
可谁能想到,胡珏的目的,竟只是为了南儿。
“他做这些,只是为了我阿姐?!”池东清愕然道,“他……”
“倒也不能这么说。”代江凉凉地说,“他只是喜欢这种设局的感觉,要说他对南儿多么喜欢,恐怕也没有。否则,他怎会欣然接受皇上的赐婚,还要南儿更名换姓呢?最重要的是,他当时本就想找一个足够听话、足够依赖自己、又足够聪明的女人,为自己将来的仕途铺路,除了南儿,还有谁更适合吗?”
池东清不解道:“找个这样的女人,和胡珏的仕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开设一个秦楼楚馆,吸引大小官员,岂非比惊鹊门加鹰卫更好用?”代江嘲讽地说,“对吗?蕊娘?或者说,我应该喊你原本的名字——池梦南。”
张小鲤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惊叫出声,林存善也眉头紧锁地盯着缝隙中蕊娘的脸。
池东清猛地站起来,看着眼前的蕊娘。
噼啪一声,烛火跳动,映在蕊娘那张略施粉黛的脸上,他看见她微微蹙着的弯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不算太小巧的鼻子,和因口脂显得饱满的嘴唇。她不算什么天大的美女,却足够光彩夺目,有一种风月场所女子特有的气息,像一朵绽放的牡丹,层层叠叠,看不清底下真实的那一面。
方才,蕊娘说那故事时,池东清便一直在思考,蕊娘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阿姐,可蕊娘说南儿的故事时,语调平缓,毫无情绪,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何况,她的语调,长相,气质,和记忆中那个大姐截然不同——分离时他年纪也小,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他记得,大姐总是温柔地笑着,声音轻缓,但比蕊娘的声音空灵许多,句尾会轻轻上挑,像一只不吵闹的小鸟。
他还记得,不管他们碰到什么事,大姐都会给最好的反应,他一口气背下整篇千字文时,大姐一脸惊喜,连连鼓掌,夸池东清是最聪明的孩子,激动不已。一旁的池梦鲤听了便不开心,故意伸脚要绊倒池东清,大姐赶紧拉住她,夸她是最机灵的孩子。
比起总是凶巴巴的二姐,比起总是劈头盖脸教训两位姐姐、又给他太大压力的父母,反倒是总是温柔若春风和煦的大姐,给了他许多真正的“家”的温暖。
可眼前的这个……抱桃阁老板娘,和当年的大姐,实在差的太多太多。
多到,尽管代江喊她池梦南,池东清也一时间喊不出那句大姐。
“你……你真的是……”
池东清嘴唇颤动,手指动了动,想要试着伸手触碰蕊娘,蕊娘却猛地将手收回。
她看着池东清,眸中有道不尽的悲凉:“池大人身世清白,何必碰我这下贱之身?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如今,只有蕊娘。”
代江嗤笑一声,蕊娘瞥他一眼,冷冷道:“代江,当年你假死脱逃,回到泾县后,胡珏出尔反尔,欲追杀于你,是我提前报信,助你更名换姓,安然度过四年时光,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这是张小鲤第一次听到蕊娘这般冰冷的声调,冷得不像蕊娘,也不像冰美人单谷雨,而近乎有点似昭华公主了,那是一种刀锋般的冷。
代江好笑道:“报答?若要说报答,当年若非我被你套话,透露出胡珏真面目,你便已算报答。否则,你到现在恐怕还在傻傻地痴恋胡珏,可能还在受那可怖公主的虐待……这抱桃阁,也不会由你一人说了算。”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你留着我一条命,无非是怕将来身份暴露,我活着,至少还能似今日这般,告诉世人真相。可惜,就算我同全天下说了,对你也而言也没有用,那铜像不会撤,你也无法再变回池梦南的身份。”
“变回池梦南?”蕊娘轻笑一声,“这恰恰,是我最不愿发生的事。池梦南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泪,如今回看,她沦落到那地步,是咎由自取,也是必然发生,我没有第二条路——从我出生那日开始,便没有第二条路。”
蕊娘说的,甚至不是“自我被变卖那日”,而是从出生那日。
第116章 相认
池东清着急地说:“大姐,你怎能这样说,若能重来,我定不会让阿爹阿娘将你发卖……将你与二姐卖出不久,饥荒便好转了,本来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蕊娘闻言,扬了扬唇,说:“不是因饥荒被卖,也可能是因你要考学而被卖,还可能是嫁给村中男子后被典妻,也可能是棍棒之下痛苦而亡……不过是殊途同归,这世间,哪有留给我们的第三条路?”
池东清一时茫然,说不出话地看着蕊娘,蕊娘摇了摇头,说:“好了,代江你绑架他来此,无非是想找我置换盘缠逃亡,我会给你。池大人,你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要上报或是替我隐瞒,也都由你选择。”
“我……我不会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池东清纠结地说,“可如果不说出来,那也无法证明你的清白……”
代江哈哈大笑:“蕊娘,我不像你这个弟弟一般傻,你口口声声说会给我盘缠助我逃亡,只怕我一走出抱桃阁,你背后那位二皇子便会派人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知道的……太多了。”
徒然听到二皇子的名字,池东清再次吓了一跳,说:“什么?!”
蕊娘放下酒杯,没有说话。
池东清起身,说:“大姐,你如今到底——”
话音未落,池东清突然往后直直栽倒,张小鲤微微瞪大眼睛,但心知蕊娘若真是阿姐,绝不会毒杀池东清,便也忍住没动,代江倒是猛地站起来,愕然道:“怎么回事?!你——”
他比池东清强装,但到底在牢中磋磨了这么久,晚一步便不支地倒地,还撞洒了旁边的酒。
看来,代江还是没忍住,小酌了一口。
眼见着两人都倒地不起,蕊娘略略出了口气,正要动作,张小鲤不再犹豫,一把扯过林存善,带着他一翻,落在了三楼走道上,而后一脚踹开了蕊娘的房门。
蕊娘本欲将池东清先扯去一旁,听见这动静,愕然地抬眼,看见面前的张小鲤和几乎跌坐在地的林存善,不可置信地顿住。
“小鲤……怎么会……”蕊娘后退一步,抵在桌沿,嘴唇颤动地看着张小鲤。
张小鲤没理会一旁磕碰了的林存善,含泪看着蕊娘,道:“我早该想到的……你才是阿姐……你才是我阿姐!”
蕊娘的手按着卓言,靠着这边借力才能站稳,她霎时间也双眼通红,道:“你不是应该走了吗?你为什么没走……小鲤,你为什么不走!”
张小鲤说:“我如果走了,你是不是打算此生也不告诉我真相?你宁愿让我为你的死哭了一次、两次,肝肠寸断,也不肯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就是我的阿姐……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和我相认?!”
蕊娘闭眼,之前面对代江和池东清时冷漠的面具已彻底碎裂,眼泪潺潺落下,好似无尽的雨,她颤抖地说:“我不能……小鲤,我怎么能和你相认?无论是我的过去,还是我的现在,还有我可以预见的未来……都会牵连你!”
“我不明白……”张小鲤喃喃,“你是说,抱桃阁,和二皇子?我不知道你与二皇子纠缠的究竟有多深,但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啊。阿姐,我不相信我们逃去天涯,逃去海角,他还能找到我们!”
蕊娘痛苦地说:“小鲤,你不懂……”
“那你就说清楚,让我懂啊!”张小鲤嘶吼道,“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小时候你要我一个人走,为什么不是和我一起走?!你为什么总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要保护我、为我好,觉得自己要牺牲,要隐瞒一切?!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可以保护你!我活到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寻找你,你知道我在柳县看到你的铜像时,多希望自己早来几年,保护你吗……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
张小鲤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蕊娘也哭得几乎自桌边滑落,她有些不稳地晃了晃,而后抬眼,眼中泪光在烛光下莹莹作闪,她伸手,轻声道:“小鲤,对不起,你先别怪阿姐,让阿姐抱一抱你好不好?阿姐……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可惜都不敢说……”
张小鲤哭着扑进蕊娘怀中,紧紧地抱着蕊娘,哭得几乎崩溃,她感到幸福又痛苦,阿姐竟还活着,这令她几乎飘飘欲仙,比世上最快乐的消息还令她快乐。
时隔这么多年,她经历了与阿姐的生离甚至死别,最终居然还能抱着阿姐,一个温暖的,有血有肉的,和她一样泣不成声的阿姐。
“从莫大人第一次带你进抱桃阁时,我便意识到了你是小鲤……”蕊娘哽咽道,“可我根本不能说,我还得利用你,给你那根桃木簪。那不是我想给你的东西,我想给你的,是那双棉鞋,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我回家时,他们说你被大虫吃了,只留下一双小小的鞋子……我捧着那双鞋,日哭夜哭,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又突然想起,如果没有鞋,你的魂魄要如何走回家,你要如何走到我身旁来?我便不让自己哭了,为你编鞋,想着好鞋走好路,魂自归故里,给你那双鞋后,我回到房中便大哭了一场,我没想到,我编的鞋,还有能给你穿上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