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存善似叹息一般地说:“我告诉过你,即便付出性命,昭华的地位,你也难以撼动分毫,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安珀又咳了一声,道,“我,已信她所言……罪魁祸首,不是她,是二皇子。死前,能知晓这些,我已,心满意足。多谢你……小师父。”
“不必言谢。”林存善淡淡地说,“我并非帮你,乃是为了自己。”
安珀笑了笑,说:“我怎会不知?小师父对我,从来都是阳谋,是我……心甘情愿……你没有我,仍什么都可以做到,可我没有你,早已惨死,遑论复仇……”
林存善没有说话,安珀越发虚弱,嘴角又溢出一点血,说:“对不起……我不该,擅作主张。险些,害了你……”
“无事。”林存善几乎是温柔地摇了摇头。
安珀轻轻拉住林存善的手。
林存善的手总是冷冰冰的,安珀曾鼓足勇气触碰过一两次,每次都被冰得缩回去,这是第一次,安珀自己的体温已太低,低到,就连林存善的手,她亦觉得是温暖的。
林存善没有拂开她的手,任由她这样握着,安珀轻声说:“我只是……太嫉妒张小鲤……你总是谋定而后动……步步斟酌,事事周全,唯一一次失算后身陷险境,遇到的是她,唯一一次主动破坏计划,也是为了她……不像我,从一开始你救下我,就只是为了布局……”
林存善不语,垂眸看着安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他的那颗泪痣像一滴泪,可安珀知道,他不会为自己落泪。
“是我……太脏了,配不上小师父……”安珀又咳出一口血,哀求地说,“若有来生……”
“你不脏。”林存善伸手,以衣袖为安珀拂去嘴角的黑血,却没有回答安珀的那句“若有来生”,他只是轻轻地说,“这世间才肮脏。”
安珀还想追问什么,然而她已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只剩下林存善那一抹雪白的身影,这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存善,那是泰安十八年的初春,天明关下了一场春雪,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上全是污泥与血迹,肮脏得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
然后,一个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胜雪,他“咦”了一声,在她面前蹲下来,动作温柔地将她的下巴托起,检查她的鼻息和脉搏,而后轻笑一声,说:“此地还有活口?倒是坚强,若能活下去便更好了。”
再后来,她真的活下来了,她跟着林存善,从天明关来到了长安,她一步步走入必死之局,于她而言,这三年的时光,是林存善赠予她的。
如今,死期如约而至。
而他仍在身畔,于她而言,这已是上天垂怜,又或者,是他垂怜。
林存善看着安珀的手慢慢垂落,他静坐了片刻,伸手,将安珀的眼皮合上,将她的手放回腹部,让她看起来像是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帐篷之内,不便多待,林存善起身,正欲往外走出,却见那角落里堆积的帘子微微一动。
林存善眉头一蹙,停下脚步,却见帘子被人从里拨开,帘内之人凝望着他,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映着林存善略带错愕的面容。
那双眸子的主人,正是张小鲤。
帐篷之内,方寸之地,张小鲤和林存善之间不过三步距离,却咫尺天涯。
第148章 【卷六:还君珠泪垂】
安珀的帐篷外已陆续站了人,端王、三皇子始终没走,还有奉命而来的汪公公也来了,紧接着昭华也从三皇子的帐篷里走出来,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向安珀的帐篷。
端王关切地道:“昭华?”
昭华摇摇头,没有多言,只说:“她如何了?”
正问着,张小鲤和林存善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两人神色都有些沉重,单谷雨没料到张小鲤也在里头,神色微微一变,又很快压了下来。
单谷雨道:“郡主……”
林存善扫视了众人一圈,叹息道:“郡主已逝,诸位节哀。”
昭华身形一晃,身后寇月接住了她,昭华一语不发,快步走入帐篷内,其他人也跟随其后,里面很快传来了昭华的哭泣之声,还有端王的安慰声。
张小鲤和林存善两人僵在帐篷外,单谷雨疑惑道:“小鲤,你先前不是也离开了么?何时进入帐篷的……”
“我是故意的,你们当然无法发现。”张小鲤冷淡地说,“我猜到,能听到一些我想知道的事。”
单谷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林存善看了看周围,道:“小鲤,借一步说话?”
张小鲤一动未动,道:“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单姐姐听不得的吗?相反,应该是你和单姐姐之间的秘密,有太多,是我听不得的吧。”
单谷雨脸色白了白,道:“小鲤……”
林存善瞥了一眼张小鲤,摸了摸鼻子,竟又是平日那副插科打挥的模样:“现在,应该是你有许多疑问想要问我,是你想同我说话,而非我必须要同你说清,时间紧迫,你要不要来,看你自己。”
林存善说罢,竟直接往另一边走去,张小鲤本就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眼下见林存善这般理直气壮,多少有点不可置信,单谷雨轻声道:“小鲤,去和他聊一聊吧……他不想骗你,真的。何况,安珀死了,他也……”
他也什么?
他也悲伤吗?
张小鲤简直想笑,她一语不发,也觉得自己使性子确实毫无意义,她跟着林存善一路前行,两人皆是沉默,终于走到林存善的帐篷外,之前看守的鹰卫已撤离了,四下空寂无人。
林存善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小鲤。
折腾了这样久,天已彻底亮了,第一缕晨光破云而出,落在林存善的脸上、身上,让一袭白衣的他宛若沐浴了一层金光,张小鲤迎光而立,只觉得有些刺目,她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林存善。
他没有多长出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他仍是他,连衣着、神色都丝毫未变。
可张小鲤看着他,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这只是个披着林存善画皮的话本里的鬼魅。
林存善凝视着张小鲤片刻,还是先开口了:“你没什么想问的?好端端的,为何会怀疑我?”
张小鲤思绪纷乱,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过了好一会儿,张小鲤说:“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破事儿,莫大人这两天几乎没有睡觉。他眼下的青黑,都快垂到嘴角了,我也是,怎么都休息不好……你看着我俩这样,觉得我们可笑吗?”
张小鲤这话的确有些夸张,但莫天觉和她的确都没怎么休息,方才一路上,莫天觉都在隐隐打哈欠,此时此刻,既盈围场冷成这样,莫天觉也穿得不多,手上冒着寒气,这是莫天觉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刻意为之。
林存善摇头,说:“怎么会?你们为我奔走,我心中满是感激。”
张小鲤被他气笑了,说:“感激?你明知我们两个所做的事毫无意义!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所谓的刺杀是怎么回事,甚至安珀的这些招式都是你教她的,对不对?你怎么不干脆告诉我们真相算了?!”
林存善没有说话,张小鲤指着林存善,指尖轻颤:“骗子……你就是个骗子。你骗我、骗莫大人,连安珀,她都要死了,你还在骗她!”
“嗯?”林存善竟露出一副受教的表情,“安珀?我怎么骗她了?”
张小鲤咬牙道:“你说,你为她安排好了退路,她为何求死……根本就是放屁!你们的计划是安珀设计陷害昭华公主,而这个陷害无论如何都会被戳破!如果完全按计划行事,昭华成为嫌犯,你就会是那个第一个破案、并揭穿真相的人,对不对?”
林存善点头:“是。”
“你抢先一步入帐篷是意外,可这个小小的意外,根本不会影响你们的计划,因为你很清楚,莫天觉和我也一定能发现真相。对你而言,无非是由谁戳破罢了,最重要的,是戳破之后,让安珀揭开当年的往事……”张小鲤喃喃道,“所以,安珀是必死无疑,她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取揭开真相的机会。”
这条命,不在安珀“被刺杀”时献出,而是在说完真相后献出。
“只要她说出天明关之事,她就会被发现她绝非阿染朵。到那时,她必死无疑……”张小鲤怒道,“她根本就没有活路,你还假惺惺地问她为何寻死!”
林存善挑眉:“小鲤,方才你躲在帘后,应当把我和她的话听了个全须全尾,以你之聪颖,难道还听不出,这一切是她自己所愿?”
“她自己所愿……可笑!”张小鲤咬牙,“你明知她的牺牲根本是白费,你救下她后,本可以让她重新好好生活,可是你一定没有,从告诉她复仇之法开始,你在引导她走向死路……你根本不是在救她,你只是想让她以你棋子的身份死去!”
“若非如此,我为何要救她?”林存善竟反问,“小鲤,我不是你,会随手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