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无咎当时只觉妙不可言。
于是特意封了人间的入口,设下局来,只待樊崇自投罗网。
行无咎抚摸着那朵他精心准备已久的宝莲,轻吻了一下,喃喃道:“阿姐,就让我们一起去看一看你的梦境罢。”
说着,又沉沉笑了一声,带了些森冷寒意。
“顺便再瞧瞧,这上古神阵里究竟藏了什么!”
*
是夜。
樊崇一身夜行衣,同徐应稔一同来到万剑断崖。
说是万剑断崖,是因为此处绝壁上插满了断剑,任何兵器只要在此处出鞘,必被一股无形之力折断,吸附到绝壁之上。
站在崖边,樊崇向下望去,原本深不见底的断崖被浓稠的白雾填满,翻滚如暴雨前的浓云,他缓缓俯身,只觉好像有一种无名的诱惑力,在促使着他跳下去。
双目渐渐失神,大脑里所有的思绪好像被这浓雾所侵占,也变作一片空白。
忽而,他打了个机灵,蓦地苏醒过来。
一滴冷汗缓缓滑落。
这崖底确实有些邪性,樊崇定了定神,对远处的徐应稔道:“如果一夜过后我没上来,你便捏碎手中玉牌,届时自会召回我的身体。”
徐应稔握紧玉牌,朗声道:“好,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樊崇应了一声,稳固心神,而后纵身跃入崖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道玄色紧随其后,也跟着扑入崖中。
行无咎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笑意,眸中却冰冷一片,他猜的果然没错,这上古神阵只有樊崇才能进入。
越是往下,白雾越浓,到最后近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樊崇的身影也淹没在浓浓白雾之中,行无咎感知了一下,他应是已被这白雾所迷,陷入迷梦当中,就算要挣脱出来,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
于是他引着宝莲,继续往深处行走。
一层淡淡的流光在他身周环绕,将所有的雾气隔离开,直到走入阵眼,行无咎才停下脚步,将宝莲放下。
行无咎踏着重重莲花瓣,俯身将仍在沉睡中的姚婵打横抱起,相拥着一同坐进了莲心当中。
他身材高大,肩宽背阔,姚婵几乎是陷在了他的怀中,头也无知无觉地垂在他的肩上。
行无咎淡笑着抚摸姚婵浓云似的长发,吻了一下她的鬓角,轻声呢喃:“阿姐,好狠的心啊……”
旁人哪怕碰触一下,也要陷入迷梦。可她身处阵眼,又有惑心宝莲的加持,却仍处在浅层睡眠,挣扎着未曾进入梦境。
“看来……还得我帮帮你。”
行无咎的双手食指和中指并起,按住姚婵的额心,伏在她的耳畔,带着一丝笑意低声开口:“好姐姐,疼疼我罢……”
他的声音隐含韵律,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吟唱,隐约竟然与白怜霜的七情六欲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你对我的过去知之甚详,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多么的不公平。”
“让我看一看,你的过去,你的梦里,究竟有没有我……”
“只是一个梦罢了……一个让你感到幸福的美梦……”
行无咎唇边笑容忽然加深,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闭上了双眸。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了一片绵延不绝的青山。
远山如墨,笼在一片朦胧烟雨间。近处屹立着一座高大山门,漫无尽头的石阶一直蔓延到天际,仿佛直通云霄。
行无咎迎着微雨,一步步走上去。
他边走边数,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尽头是一座恢弘大殿,坐落在这群山之间,显得分外寂寥。
行无咎仰头,见这大殿牌匾处空空如也,不提一字。
他心里一动。
这时,一个清冷却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是谁,如何上得了这无有峰?”
见他不动,又略带不满地淡声斥责。
“还不速速离去?”
行无咎转过身来。
面前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一身白衣胜雪,梳着双丫鬓,各绑一白色飘带,浑身上下只有额心的朱砂痣这一点艳色,绝艳谁怜,天然殊胜。
虽然只是一个幼童,却给人气势凌然,莫敢侵犯之感,神色清冷淡漠,如霜月临溪,松山堆雪。
正是幼年时的姚婵。
“你——”
见这贸然闯入的无礼之徒终于转过身来,小姚婵抬头看去,忽地愣住了。
行无咎笑了一下,阿姐的美梦竟在她年幼之时,有些超乎他的意外,细想又确在情理之中。看这么一个小小的女童一脸严肃,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又觉可爱,又觉好笑。
“你……”小姚婵犹豫了一下,瞥他一眼,又瞥一眼,“你……可以留一下下。”
行无咎挑起眉。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的少年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满。
“公主,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行无咎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回过身,漆黑双眸带着丝丝冷意看向来人。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体已经开始抽条,修竹般的挺拔,眉目秀丽,漆黑如墨的双眸被浓长睫毛簇拥着,冲淡了他五官的昳丽,显出几分冷冽和危险,唇似翘非翘,亦冷冷地凝视着他。
这张脸行无咎很熟悉,正是他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看这少年的穿着打扮,显然要比他当年过得好的多。长发以玉带束起,一身玄色劲装,脚踩鹿皮靴,通身极是神气。
小姚婵眼睛一亮,从行无咎身边跑过去,对那少年道:“宴师,你瞧,这个男人和你长的好像。”
行无咎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阿姐的年少时自然不会有他的参与,这个少年想必是她在梦境中对自己的投影。
她想要他的陪伴,自是令他心生喜悦。只是这梦境映射的是人最期望之事,难道对阿姐来说,他少年时比他成年后更令她欢喜?
行无咎眯了眯眼睛,在那双一模一样的黑瞳中,看到了类似的不快。
“像吗?”少年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我怎么不觉得。”
姚婵看看他,又看看行无咎,疑惑道:“不像吗?很像啊,我刚刚都差点以为他是你哥哥。”
宴师对她笑了笑:“我是公主捡回来的孤儿,没有哥哥,是你想多了。”
姚婵歪了歪头:“是吗?”
行无咎冷眼旁观少年时的自己装腔作势,心里却在暗暗思忖另一件事,给自己敲了警钟。
这少年是阿姐对他的印象和记忆的投射,一直以为她心思粗犷,万事万物不萦于怀,兴许她的内心深处,比他以为的更要了解他。
行无咎淡淡一笑,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亦是没有弟弟。”
两个人都这么说,姚婵只好作罢,摆摆手说:“那好罢,就算我想岔了。”
少年宴师睨了一眼面前的陌生男人,唇角抿起一点做作的笑意:“公主,无有峰向来不留外人,我来送他下山。”
小姚婵刚要点头,行无咎却忽然笑道:“公主方才还说我可以留下,难道现下要食言了?”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小姚婵立刻改了主意,只是却也没留太多转圜余地:“那你就留一晚罢。”
行无咎眼帘一垂,神色立刻显出几分黯然:“就算这一晚过后,我也无处可去,我似乎是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小姚婵好奇道:“失忆?”
行无咎苦恼地敲了敲额头:“是啊,连这是哪里,你是谁都记不太清了。”
他悠悠抬眸,注视着眼前纯稚无邪的小公主,一字一顿地微笑道:“能否告知我,你是谁?”
小姚婵无知无畏,宴师却眉头一蹙,只是他还未来得及阻止,小公主已经毫不在意地朗声开口道:“你连我都忘了吗?我是万朝国的妙灵公主,姚婵。这里是我修行的地方,无有峰。”
行无咎眯起双眸,浓密长睫拢住眼中幽光,连呼吸都瞬间放缓。
他感知了一下那玉像的动静,却有些遗憾的发现,可能这处于梦境当中,非是姚婵清醒时刻的回应,那玉像肃然静立,毫无反应。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行无咎轻声一笑,慢条斯理道:“原来是妙灵公主,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莫名其妙就走到了这里,是我唐突了。”
小姚婵看着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俊眉修目,一双桃花眼似有波光流转,然而漆黑双瞳却透着冷冽,长发微卷似波流涌动,其人好像溶溶雪水下的一只醉客芙蓉。
这人可真好看,她暗暗想。
可能世人对颜色姣好之人都向来宽容,如今只有九岁,修行还不到家的姚婵也不可免俗,她轻声问:“那你还记得什么?自己的名字记着吗?”
行无咎瞥了一眼气息愈发沉郁的宴师,答非所问道:“这位又是?”
宴师不发一语,根本不想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