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婵主动道:“他叫宴师,是我从山下捡来的,我的侍从。”
行无咎点点头,唇边笑意不自觉淡了几分。
阿姐这个到处捡人的习惯可真是不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捡。
“他还有别的名字吗?”他又问。
姚婵“啊”了一声,不解其意:“我就给他起了一个名字。”
宴师忍无可忍,拽了她一下,他个子本就高,又大她几岁,把她一遮,就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盯着行无咎,冷冷地道:“一个陌生人,公主你和他说这么多作什么?”
姚婵无所谓地道:“我也没说什么啊。”
行无咎却笑了笑,他还真没把这才十岁出头的自己当回事,若无其事道:“我叫行无咎,除此之外,一概记不得了。”
姚婵从宴师身后探出头,目露同情:“别的都不记得了?那你真可怜。”
行无咎蹲下身来,才堪堪与小公主视线平齐,他温声致谢:“所以才更加多谢公主的善心收留。”
收回目光时,与少年的视线相错一瞬,彼此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惺惺作态。
*
行无咎就这样在无有峰住下了。
整个无有峰,只有姚婵和宴师两个人,空置的屋子多的是,别说多一个他,就是再加几个人也绰绰有余。
行无咎在心里暗自猜测,这梦境应当是她年幼时的真实经历,唯一略有不同的大概就是多了一个“宴师”。
那么在真实的世界中,恐怕整个无有峰就只有她一个人。
年纪尚幼就孤零零一个人在群山中修行,怪不得长大后会不习惯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清晨山雾弥漫,小小的女童盘膝坐在山顶打坐。行无咎遥遥望去,只见她素白身影如烟似幻,仿佛要融进山雾之中。
他走过去。
姚婵睁开眼睛,并没有回头,眺望着写墨般诗意的群山,淡声问道:“昨夜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行无咎也席地一坐,单手撑着头,另一手食指闲散地敲击着膝盖,“公主对每个人都这么关心呵护吗?”
姚婵不解其意,诚实地道:“不啊,我对你要稍微优待一些。”
行无咎微笑道:“为什么?还请公主为我答疑解惑。”
姚婵想了想:“可能我比较喜欢你。”
行无咎挑起眉梢,继续问道:“我们相见不过半日,公主喜欢我哪里呢?”
小公主自出生后,便一心修行,独居于无有峰上,心性至真至纯,甚至可说天真无邪,闻言便极坦然地回答道:“喜欢你的脸。”
行无咎愣了下,随即笑出了声。
姚婵也看着他抿唇微微一笑,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远山,淡淡道:“对人存偏爱,这说明我的修行还不到家,待我无情道大成,便可视众生为一人,见一人如望众生,观自在,见真我了。”
行无咎眯了眯眼,若无其事道:“那宴师呢?他在你心中又如何?”
姚婵不假思索道:“他是我的好朋友啊,我自然对他也是偏爱的。”
“朋友……”行无咎沉吟道,“我见他待你很好。”
姚婵目光奇异:“我救了他,他知恩图报,待我好不是应该的吗?”
行无咎但笑不语,片刻后,才淡淡道:“我之前还以为对着一个陌生人,你不会谈这么多。”
姚婵怔一下,很久没有说话。
她遥望着连绵不断的远山,山风吹拂,晨起清冷的空气带来山间云松的清香,静谧而清幽。
可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
“可能……”她喃喃道,“我也会感到寂寞罢。”
小公主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是天道造物,应运而生,借皇家龙气诞世,肩负着闭天门、灭仙佛、还灵气与运道于人间的使命,一降生就是元婴之身。
这片大地以剑为尊,她偏弃之不用,改使长枪。因剑是王者之兵,长枪乃杀人之器。
她自知身负天命,自出生以来便是潜心修道,远离俗世,但纵使是天生地养的灵气造化,到底是血肉之躯,偶尔她也会感到寂寞和无聊。
有时甚至会想,会不会有一天,会有一个人闯入她的世界,将她从这种无尽的寂寥中解脱出来。
哪怕残忍一点。
“看在我为你排遣寂寞的份上……”
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姚婵转身,见男人不知何时双膝落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虽是跪姿,仍旧挺拔清贵,气宇不凡。双手合十抵在额间,闭目微笑的模样,仿佛他是此世最虔诚的信徒。
“我身陷魔障不可自拔,请求公主渡我。”
姚婵摇了摇头,将自己莹白如玉的小手放在了他的头顶,低垂的眸光平静而哀悯。
“人生在世,皆是过客,苦海无涯,唯有自渡。”
她叹息一声。
“我渡不了你。”
男人睁开眼,他身量极高,纵使跪地,也可平视现今只是个女童的姚婵,但他还是微微扬起头,浅笑着问道:“可我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想与她地久天长,永不分离。”
他声音轻缓,带一丝颤意。
“你说,我能如愿吗?”
小公主眨了眨眼,思忖片刻后,认真地回答了他。
“事在人为,祝你如愿以偿。”
行无咎笑了笑,目光凝视着她:“好。”
忽而一阵劲风从脑后刮过,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有一袭玄衣犹如黑浪,瞬间就从原地消失。
行无咎立在山巅之上,长发被寒凉的山风吹得狂舞不止。他垂眸望去,原先站着的地方立着一柄长刀,刀身没入地面,刀柄仍旧鸣颤不止。
姚婵有些惊讶:“这是……”
宴师将她挡在身后,冷冷盯着行无咎:“公主,此人心怀不轨,你难道看不出吗?”
姚婵怔了怔:“我……”
她没说出话来。
也许她看出来了,但她选择了放任。
行无咎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他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他根本无法忍受她身边有其他人的存在,更何况是个男人。
很难说少年宴师此举含有多少公报私仇的成分。
但是……
行无咎看向姚婵,她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蹙起,好像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
宴师是她内心的投影,也可以说是她潜意识的化身,是她的自我防卫。或许她也隐隐意识到了不对,才会对自己发出如此警告。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行无咎转动了一下自己略有僵硬的肩颈,另一边似乎快要破阵了,温情时刻到此结束,他不得不去办些闲杂之事。
他俯身而下,倏然贴近了小公主的面容,抬手轻轻拂过她雪白的发带,语意不明地轻声笑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宴师拔刀后斩,却挥了空。
行无咎的身影化作一缕灰色的轻烟,转瞬便被山风吹散。
与此同时,姚婵蓦地睁开了双眼。
第61章 情义绝(1) 能死在你手里,是我的荣……
樊崇盘坐着, 唇边带着一丝微笑,挣脱了美梦的枷锁,缓缓睁开眼睛。
然而未等他完全清醒过来, 一只手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按上了他的头顶。
很快, 那双尚未完全睁开的双眼再次阖上。
他再一次堕入迷梦。
耳边隐隐传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哼唱。
樊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体很轻, 好像被谁抱在怀中,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是个小孩子。
他张开口想要说话, 却只发出了“哇”的一声哭嚎。
那女子立刻站起身来, 轻轻地摇晃着他:“宝宝乖,不哭了。”
樊崇一惊。
宝宝?
谁, 是他吗?
他努力地想要抬起脖子, 却发觉浑身都软绵绵的, 毫无力气。睁眼去看, 面前也是模糊一片, 只隐约分辨出一些颜色。
樊崇用力睁大眼睛,想要去看清楚。
这滑稽的样子仿佛逗笑了女子,抱着他的怀抱因为憋笑而颤了颤。
“怎么这么看着母神?”女子轻笑道,“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认识了吗?”
这声音异常温柔, 但莫名令他感到了一丝寒意,直觉她这语调中隐约带着疯狂。
他虽然看不清楚, 但眼前的女子绝非宣明施!
忽然!一张冷白的脸毫无征兆地贴近过来, 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在了他的脸上, 那双漆黑无光的瞳孔张大到极致,映出了他现在的模样。
樊崇强忍惊惧,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 试图看清这一切。
然而他此时太过幼小,哪怕那女子离的这样近,他也只看清了一双昳丽多情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形状姣好,只是瞳仁却漆黑得如同浓墨。
有一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