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厨房外,厨娘们方才被锁着手腕,此时虽然松绑了, 还是纳闷和惊恐:“这都什么人呐!”
“主人家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 官兵走了, 是不是没事了?”
“……”
屋内, 被随意揭开的盖子丢在地上, 沾了泥土,灶上冒着热腾腾浓白烟,增添几分虚幻般。
云芹松口气,拍了下自己心口, 喃喃:“好吓人。”
陆挚:“……”
他想到,她刚刚还关心自己流汗, 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紧张。
陆挚一乐,轻捏了下她脸颊, 擦掉她脸上面粉,说:“没事了。”
其实,遇上这种事, 没人不会紧张,云芹不是例外。
不过, 她一贯越是紧急的时候,就装得越好,不至于暴露自己真实情绪。
陆挚也没面上那么淡然, 他那汗,有拉风箱拉的,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心焦。
他掺和这事, 不仅为恩师免于遭难,也为他明年考试。
若在张敬家中发现木罗刹,一众萧山书院弟子定不得安宁,甚至闹大了,再牵扯所谓舞弊,萧山书院学生都别想考试了。
私心里,他不愿再出差错,再拖累三年。
三年又三年,饶是他等得起,又哪有颜面让母亲等,尤其如今还有云芹。
总之,这关能跨过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馒头蒸好了,不吃白不吃。
云芹拿了两个,分一个给陆挚,边撕着吃边说:“得处理那个头。”
陆挚:“对。”
说着,他也咬口馒头,没云芹亲手做的香。
十一月天冷,发面要的时间要比夏日长,方才这一笼馒头,是厨娘事先发好的。
云芹再双手沾面粉,再揉两下,攥出形状蒸它。
一开始她脸上那道面粉,还是陆挚抹上去的。
所以,霍统领抓走的四个馒头,不全是云芹做的,这般想着,陆挚无端释怀。
他们两人吃过馒头,慢慢走回佛堂,张府的狼藉不必赘述,姚益、林道雪和张敬已经在佛堂了。
佛堂里本来供着观音,旁边还有一只到人胸口高的汝窑山水瓶,插着两支紫竹,以供赏玩。
禁军军兵对观音还好,稍微搬挪,对那只山水瓶就不客气了,搬不走,打碎了一地。
万幸的是,他们没有抬头。
此时,张敬缓缓仰起脖子,房梁的阴暗处,那颗狰狞的头颅,双目暴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有人。
有一刹,他仿佛被恶鬼缠身,通体顿生寒意。
便是陆挚,也不由凝神,林道雪和姚益更觉得瘆得慌。
只云芹抄起地上一根紫竹,捅那恶鬼首。
尘埃簌簌落下,几人都咳嗽几声,随之就是“嘭”的一声,那颗木脑袋掉下,砸到地上,又弹着滚开。
为防止它乱滚,云芹踩住它,道:“这下能慢慢烧了。”
几人:“……”
陆挚忽的低低笑出声。
也是,这恶鬼首终究只是一座木雕。
——两刻钟前,听说禁军出动,张敬是死心了的。
还好陆挚提醒他,禁军没有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一切还来得及。
姚益和林道雪也认出,罗刹材质是栌木,栌木质坚,适合雕刻,亦常用于取色,它还有个特性,就是容易烧毁。
加上木罗刹内部是空的,拆了后,一刻钟内保管烧得看不清模样。
唯有一点,就是实心的头颅。
张敬叫人把它劈碎,可它经过特殊处理,远比身体坚硬。
几个家仆砍好一会儿,砍不动,反而因为恶鬼首狰狞凶狠的眼神,他们心生恐惧,纷纷罢手。
当时已由不得人慢慢处理它,只能藏起来。
可禁军彻查,有如蝗虫过境,但凡木罗刹有一点部位被发现,都是证物。
众人不知藏在哪好,便是这时,云芹扯扯陆挚袖子。
她竖着手指,指指上面。
云芹道:“在山上,要是远远遇到猛兽,就悄悄爬上树,它们一般不会抬头。”
来不及犹豫,张敬当下敲定,林道雪请张家母女支走仆从,张家心腹搬梯子藏头颅,陆挚云芹运木材去厨房……
一刻钟后,大家各自装作无事人,禁军也闯入张府。
他们果真没抬头。
张敬劫后余生,对这几人有说不出的感激。
不过眼下,云芹脚踩罗刹头颅的行为,还是让他有些惊悚:“你这孩子,就这么踩着它啊?”
他是疑惑云芹为何不怕。
云芹倒也真不怕,却以为他还爱惜这头颅。
她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脚,双手捧起头颅,拍掉它的灰尘,问张敬:“还要擦一下吗?”
陆挚:“我来擦。”
她转手把头颅给了陆挚。
见状,张敬这下也笑了,一边摇头。
见老师没有郁郁寡欢,姚益松口气,林道雪琢磨片刻,突然觉得看云芹面容清丽,手捧恶鬼首,也是一种“雅”。
虽然她自己不敢。
耽搁不得,灶台新烧的火旺了起来,陆挚把头颅投进去,亲眼看它慢慢烧透。
火焰跳跃舞动,扭曲了恶鬼的眼神。
张敬盯着这一幕,暗想还是得做场法事,去去晦气。
陆挚是秉持孔孟之道,对鬼神敬而远之。
然而此时,他对着罗刹的面孔,心内说:我帮你擦了,要怪只怪我,莫要牵连我妻。若你要牵连,休怪我不客气。
这头颅烧了又灭,灭了又烧,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完全化成灰烬。
陆挚和云芹几人没有久待,知道张府得好好收拾,虽是饭点,张夫人再三挽留,他们也没真厚着脸皮蹭饭,就告辞了。
出了张府,几人都缓缓松口气。
短短半日的事,竟如此惊心动魄。
陆挚问:“延雅兄和嫂子住何处?”
姚益累得慌,打从收到陆挚的信,他就没真正休息过一日,喜好的风花雪月也丢得差不多了。
他笑道:“你知道的,我在城东西后街有一套宅子。”
那是当年姚家为他在盛京求学置办的,平时是姚家两个老仆看着,今早他们已托人把行囊运过去。
云芹默念地址,说:“和王家很近。”便说了何玉娘在那处疗养。
林道雪一喜:“改日你可一定要来。”
两人约好时间,林道雪依依不舍地告别云芹,就此分开。
雪已经停了,可禁军吓得百姓不敢出来,往常最繁华的路段,也不见几个行人。
陆挚牵着云芹,云芹晃着手臂,两人的手上下摇摆,动作有点大。
他心里猜,她应当是在回想方才的事,才会兴奋些。
果然,云芹问他:“做禁军,应该很轻松吧?”
陆挚思索着,说:“应该吧。”
什么都不说,不用负任何责任,就能冲进人家里**一通。
反而还会有人家因禁军搜不出东西,感到庆幸,甚至感激禁军。
云芹:“你不能当禁军吗?”
陆挚笑了:“一般不能,托关系进去的多,尤其是荫庇。你想让我当禁军?”
云芹嘀咕:“你做禁军,我就不喜欢了,太蛮横。”
陆挚心道,他打死也不做禁军。
他又说了霍征的身份,以及现在是个鳏夫的事。
云芹反应了好一下,她原来说了霍征不帮妻子,很不合适。
她说:“我不是故 意的……”
陆挚:“禁军砸了老师家,光是汝窑山水瓶,就价值一千两。”
云芹改口:“可他也做得不对。”
陆挚小声地笑着。
突的,远处有行人出没,云芹赶紧松了陆挚的手,陆挚的手兀自在空中打了个半圆。
他垂下手,那行人又钻去别的巷子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又握住云芹的手。
刚刚甩着玩,她手指都有点凉了。
这一日,有惊无险。
晚饭之前,陆挚和云芹去接何桂娥和何玉娘,正巧,王文青送她二人回来。
原来是老大夫听说外头禁军抄家,怕陆家夫妻刚来,不清楚里头门道,听说禁军统领生得可怖,太俊的男女也容易碍他的眼,得亏她孙子生得很一般,便叫孙子送人回来。
王文青顺道交代了医嘱:“日常饮食照常,不必避讳。疗程七日一个,少不得要五个疗程。”
陆挚道谢,给一锭五两的银子,是一个疗程的价钱,往后按次给。
王文青也没客气,替祖母收下,又忍不住说:“今天的事……你听说了吗?老师可还好?”
陆挚:“实不相瞒,当时我就在老师家。”
反正禁军不会替他瞒,他就用了那套“孝敬老师去做饭”的说辞。
王文青大受震撼,怪道当初张敬看重陆挚,原来是他不会做饭,回去他就琢磨厨艺自是不提。
自然,陆挚不能算是会做饭,他做的饭,吃了只是不饿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