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打量陆挚。
如今朝中人人力争上游,像陆挚这样三缄其口的,很容易错过机会。
这也叫他发现,陆挚并非冯相。
不管皇帝承认与否,长期以来,他活在对冯相的恐惧里。
保兴十一年,他钦点陆挚三元及第,除了因陆挚才华,更因他不想一直被困在那种恐惧里。
朝臣越觉得他不会钦点一个三元及第,他越要这么做。
自己与上一个三元及第闹得不堪,尤其是诛杀他全族,史书不会给自己留太好的名声。
那他就与下一个三元及第,缔造一段君臣佳话。
可没等培养起陆挚,在处罚昌王的事上,他又被朝臣架起来。
皇帝又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罚昌王?”
陆挚道:“昌王乃皇室,只看宗室如何处理。”
皇帝:“宗室若非要保他呢?”
陆挚心内叹了一声,为段方絮。
他倒不是恭维皇帝,而是说了个事实:“官家是宗室之首,自有权决定。”
这话无异于“这是皇家家务事”,刹那,皇帝龙颜大悦,道:“这话没错。”
陆挚又想,是没错,但也不代表全对。
不过,天家父子间,他不想掺和。
这般说了几句,皇帝起了让陆挚与段方絮对峙的心思,就听陆挚又说:“臣有一事,想请示官家。”
…
陆挚走的时候,霍征抱着手臂,叫住他,直接问:“陆大人,聊得如何?”
陆挚笑道:“甚好。”
霍征抬眉,那日他和陆挚谈过,陆挚却不打算与自己联手。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的洪流里,陆挚会怎么做。
陆挚却将烦恼抛却脑后。
今日还有些不少事没做完,他一颗心已经穿过重重宫墙,飞跃翩翩落雪,落到了梅树扎根的地方。
梅树下,小甘蔗站得笔直。
云芹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对小甘蔗说:“好了。”
小甘蔗回头,与她等高处的梅树树干上,死结绑着一道云芹亲手打的丑络子。
云芹:“现在你这么高,下次回来,就能对比了。”
小甘蔗:“好呀!”
不远处,卫徽小声说:“娘子,小姐,梅树如果长高了怎么办?”
母女俩突然反应过来:“对哦。”
小甘蔗:“怎么办?”
云芹笑道:“它长高就长高吧,就让阿蔗和它比一比,谁长得快。”
并不是因为络子打了死结,懒得重编一条络子的缘故。
小甘蔗望着梅树,心中不舍,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云芹:“还不知道。”
门口,陆挚回来好一会儿了,他看着她们说话,才笑道:“应该快了,我觉得官家会应允。”
云芹回眸,道:“今日这么早回来。”
陆挚:“事没做完,明天得早点去衙署。”
想到要出京,云芹问:“那接下来去哪?”
小甘蔗:“去哪?”
去哪?
陆挚提出想外放当官,叫皇帝措手不及。
皇帝也迟疑,他本想扶持他,与段方絮互斗,如今京中机遇难得,再过三年,他跃升到三品侍郎,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陆挚身后没有世家家族,和段砚不一样,这时候却要出去。
夜深了,皇帝还在皱眉思索,不愿安寝。
大太监躬身上前,说:“官家,别想了,这陆大人如若这时要外放,可见他胆小怕事。”
皇帝:“胆小怕事?你错了,他这是万分大胆。”
“大胆到他认为他就算这时出去,错过一次机会,朝廷将来换了形势,他依然能回来后,依然能掌权。”
大太监一惊,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哟,小的眼界窄小,陆大人不愧是三元及第!”
皇帝想,既然如此,他就成全他。
不枉二人君臣一场。
他拿起陆挚申请外放的折子,用红笔勾写了个“准”,又写下地点:权知建州军州事。
……
陆挚外放建州。
云芹打开一张大的地图,开始找:“建州,在哪?”
陆挚擎着灯,指着右下角一处,道:“这儿,福南路的。”
云芹:“南边?”
陆挚:“对。”
云芹合起地图,道:“我还没去过南边,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
陆挚:“对,前任知州七月调走,咱们要在那时候抵达。”
云芹:“那我和宝珍说说。”
陆挚笑道:“快说吧。”出京真好。
这几个月,宝珍没得空闲,朝中大臣推举弟弟,她自然全力支持。
众人以为衡王去世后,衡王府又会陷入沉寂,宝珍却接过权柄的火把,重燃起衡王的势力。
也因此,衡王府如今风光无限,门庭若市,不比衡王还在的时候差。
这日宝珍招待完一些夫人,数着时辰,听说云芹来了,她小跑到门口,笑道:“你还记得我呢。”
云芹手里提着一袋干净的梅花,也笑说:“不敢忘记。”
两人坐下吃了点茶,宝珍又说:“听说陆大人要外放了?”
云芹:“是,我是来和你说这件事,我也要去南方。”
宝珍缓缓吹了口茶水,说:“你让陆拾玦自己去,你留在盛京,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芹道:“我想出去看看。”
宝珍顿时拉下脸:“我拿你当好友,你就这么对我,你走吧。”
云芹知她犯了性子,说:“好。”
她还真出门去了。
宝珍的贴身婢女想拦,但没好意思真上前。
她走了,宝珍赶紧又起来,到了屋外,只看云芹正和一个婢女讲如何做糖渍梅花。
看到她,云芹一笑,温和说:“好友,怎么了?”
宝珍笑骂道:“还以为你真走了!”
云芹却知道,她舍不得自己,只是不会表达,天家把孩子生得太高贵,可人的悲欢离合,不分高低贵贱。
两人重新回到屋内,宝珍偷偷擦了下眼角,说:“什么时候回来?”
云芹:“三年又三年?我不知道。”
宝珍:“早点回来。”
云芹:“好。”
宝珍又说:“你们要是太晚回来,我可会把你们调回来的。”
她如今手里有权。
云芹学着男子作揖,有模有样,道:“宝珍大人手下留情。”
宝珍笑得捧腹,趁着这时,云芹示意婢女合门。
她轻声说:“朝中有风波,你定要小心霍征。”
宝珍:“我知道,这人要扶持九叔,我会当心的。”
想到一事,她眉宇惹出愁绪,道:“祖父不喜我干涉立储,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太令祖父失望。”
云芹:“你对你自己失望吗?”
宝珍摇头。
云芹:“那就好,”她蜷起宝珍的手指,说:“既然能握在手里,那就握住。”
宝珍缓缓攥起手指。
她就是贪恋权势,那又如何?难道她的祖父、父亲、兄弟,就不贪恋?
去争,这便对了。
…
云芹去衡王府,陆挚与她分两路,上了马行街一座寻常酒楼的二楼。
守在门口的,是段家人,推门请他进入。
迎面是浅淡的日光,熏香冷冽,段方絮坐在古朴的平纹檀木椅上,独自斟茶吃。
陆挚拱手:“段大人。”
这几年,段方絮眉间“川”纹深刻许多,他道:“不必拘礼。这次你去的福南路,是自古兵家不争之地。”
陆挚笑道:“我明白,只各州难免有世家势力,那地方反而好一些。”
譬如段家和蒲州就有渊源。
这也是皇帝的考虑。
段方絮叹道:“一时不知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陆挚:“大人如何看我,我便是如何。”
二人谈话不久,只吃了一盏茶,陆挚想起皇帝提起段方絮的口吻。
虽这话由他说有些僭越,但段方絮是段砚长兄,也曾帮过自己,陆挚道:“大人对昌王派系,需见好就收。”
段方絮嗤笑:“什么是‘好’。”
陆挚:“今上想法。”
段方絮:“我正是揣度到了,才知今上对昌王太放纵,乃至一案接一案,若不拔除昌王,将来祸害朝廷。”
陆挚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清楚便可。”
满朝会这么做的,或许只有段方絮。
段方絮不是不知“过刚易折”,只是,他走的也是孤臣之路。
……
云芹和陆挚在盛京的房子,当然没打算卖掉。
这日他们和姚益、林道雪、何桂娥、王竹、王文青等人吃饭时,托请他们看顾一下房子。
门房兼车夫孙伯有家室,也留在盛京。
至于沈奶妈和卫徽,则与家里说明白后,丈夫婆家支持,他们也要和他们一道走。